第327章 根本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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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外五里处,夕阳下已开始挖掘坑道,四周已摆列了最少三百具遇难死者。

留在这里监工的常信平已包扎好伤口,拄着拐杖跟在赵期昌身后,突然说一句:“当年在南军时,听营中前辈说赴粤备倭时,曾见了满村上下俱遭倭寇毒手的惨景。一村上下五百余口,无分男女,也无老幼之别,悉数被杀。令人发指的是,十余婴童只剩下了肠肚。”

赵期昌听着皱眉,跟在赵期昌身边的工部员外郎萧汝默反应过来,本就在血气冲刷下犯呕,这回心中发呕难以遏制,当场就吐了。

扭头,赵期昌眯眼:“易子而食古今常事,若我登莱大旱十年,人相食也非怪谈。常千总突然提及此事,可是另有用意?”

毕竟六部的专员就在身边,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哪怕登莱军军官私下场合集体呼喊赵期昌为家主,以家将自居。可在当众场合,就要注重言辞,免得被人抓住尾巴。

轻叹一声,常信平道:“下官并无其他意思,只是不满吴知府等人渎职。如此大的地震,我登州城墙过半被毁,一处如此可知各处,其他各处灾情状况想来不容乐观。一旦官府救灾不力,灾民闹将起来,那因乱而死的百姓可就难以计数了。”

秩序一乱,真正被兵匪、乱军杀死的百姓又有多少?其实真的不多,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活活饿死或病死的,因为生产体系已经崩灭,种地的不见得能吃到自己的米粮;帮人干活、做工的无土百姓日子更是凄惨。

一旦秩序毁灭,什么都就没了,为了活命的口粮而聚众杀人或吃人,都在情理之中。

“兵来将挡。”

吐出四个字表态,赵期昌略略不满:“妄议上官可不是好事儿,言传出去便是祸事。”

常信平勉强抱拳,神色忿忿,继续抱怨加重语气:“将军!兵来将挡说的简单,可一旦乱起来,我登州军弟兄总不能对着乡亲、父兄、子弟下手吧?不是下官蓄意滋事,而是这个事儿本来就不该拖延。否则民乱一起,我登莱军别说是平乱,不乱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设想,若是官府救灾不利导致登州军民作乱求食,极有可能引发大规模、集体性的驻军哗变、从贼。

常信平斜眼瞥到躬身呕吐的萧汝默不再干呕而是停下后,便继续‘义愤填膺’:“吃苦受罪的是我登莱军民,骨肉相残兄弟挥戈相向也是我登莱军民!他姓吴的一帮子人大不了降职、免官不伤毫毛,可我死伤的乡梓怎么说!反正这事儿,下官不服姓吴的!”

吴知府一帮子人就躲在府衙坍塌的库房里,借衙役之口隐瞒信息,最后被张知县给卖了。

天灾很大也很吓人,可这帮人终究没死不是么?

比之天灾,他们就怕赵期昌胡来,比如这次赵期昌近在咫尺,以他们对赵期昌的了解……官储基本上是保不住了。官储说到底都是朝廷的,他们也没什么好心疼的,可就是去年四川巡抚张时彻因救灾而丢官,太让人寒心了,寒的是文官、士子之心。

去年的事情还没淡出舆论热议,眼前谁敢为了救灾私自开启官储?哪怕官储全部被一把火烧了、或毁于天灾都成,可你就是不能拿官储去救济灾民!

朝廷看来,普世舆论看来,你不是救济灾民,你这是在收买民心!

甚至灾民,普世观念里也是以自救为主。所以隔壁县受灾易子而食,本县一片繁华安定都是常见的事情。

就是这么的荒唐,荒唐的令赵期昌感觉到虚浮,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又好像自己一步就能跨出这个水泡,来到那方自己想去的真切世界。

自始至终,他的理念都没被十来年的经历所折服,之所以感觉到虚无,就是他与周边人的理念格格不入,他对这个世道只有基本的认同感,却没有完全的被普世观念所洗刷干净。让他感到虚无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个世道只有寥寥不多的人会认同他的观念。

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的影响力太小,经他感化,而认同他的人只生活在他周边,主要集中在军中,对于外部别说山东,光是登莱官场,赵期昌就无能为力。

登莱的文官与赵期昌的交际并不多,何况文官一个个屡历丰富见多识广,有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他们不会轻易被赵期昌理念感化,所以他们是坚定的普世份子,对赵期昌理念没有一丁点儿的认同感!

宁愿装死,也不愿跟着赵期昌联手救灾;如果不是赵期昌不好惹,是朝廷养在这里的超级地头蛇……可能今天这帮官员就会好好教育教育赵期昌,让他知道王法的厉害!

常信平言论,不是他一个人的态度,是一帮人的集体意志,是受赵期昌影响的这批人。自然,被赵期昌影响的人都如此愤怒,可想而知赵期昌本人的怒火是何等炽热!

为了宣泄怒火,当着张知县的面,赵期昌连取证这么重要的环节都给省略,示威也是恐吓、更是泄怒,当场处斩五十余凶徒。

而这场信念的战斗,赵期昌的理念可以概括为民族集体主义,而与他做对的是坚持华夷之论的普世观念!

毫无疑问,华夷之论比民族主义还要霸道、激进,贯彻了三千多年的华夷之论看来,华夏之人才是人!

赵期昌自然是认同华夷之论的,最大的矛盾在于华夷之论已经走到了尽头,无法更改哪怕一点点的理念。

动不动就是圣人说、祖宗法,根本容不下其他思想。无法开拓支脉发展路线,已将现有的道路开发、扩充到了极限。即,华夷之论主导的中国,已失去了革新、再发展的潜力!

一潭死水,无有活鱼!

这就是赵期昌不能容忍的,全盘接受现在的华夷之论,无异于抹杀他的思想。这就是最大最不能容忍的矛盾所在,没有任何的斡旋余地,要么赵期昌被华夷之论同化、被华夷之论摧毁,再要么他摧毁现有的华夷之论,改良出具有可发展潜力的新华夷之论。

而王阳明,就是走在赵期昌前面的一个人,他终结了使得儒家精神分裂两千多年的善恶之论,是王阳明阐述了‘良知’,却屈居亚圣之位。

是故,孔圣人依旧压在王阳明头上,使得拥有‘良知’的士子,依旧被‘礼’所约束,始终无法解脱出来,自然也无法为了心中的良知而不顾一切的战斗、进而推动发展。

显然,赵期昌对王阳明的认同感高于孔子,并在日常行为中流露出来。而惨遭皇帝打压,潜伏在官场心学弟子眼中,赵期昌就是自己人!

值得一说的是,王阳明手把手带出的那批心学弟子,可不会被所谓的‘礼’约束住,这帮人格物致知连鬼神都质疑、不惧,机会合适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

心学从无到有,就是这批人逆着当时的普世观念,是他们认同了王阳明的理念,才使得心学诞生。若没有这批人逆着普世观念支持王阳明,那王阳明别说死后列位圣庙,估计就是个疯子评价。

某种意义上来说,圣人(领袖)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有一批无所畏惧的追随者;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是他们可以拿出一套值得其他人豁出性命追随的理念。

圣人(领袖)、追随者、理念,三者哪个都不能少。

说这么多可能缺乏主要例子,比如练兵,是个人都觉得要研发器械为先,能有五百步杀人的火枪绝不要一百步还设不准的火绳枪,追求的都是器械、军制、战术的先进性,容不得各种低效率的事情。

这就是赵期昌兵技巧的来源,而殷正茂自然知道兵技巧意味着什么,心生畏惧根本不敢与赵期昌往来。这不是两个人性格的差异,而是彼此思想的差别!

常信平语气忿忿,周围为死者哭嚎的家眷,搬运尸体、挖掘坑道的军民也是人人哀怒交织,眼神骇人。

赵期昌不发一言,本就一张死人脸更为的阴郁,转身就走。

回水寨的路上,萧汝默苍白着脸,语气不满:“赵都司,登州军民共愤不是虚假,此事某必当面讲述于剑门先生处。待回朝后,找三五友人为登州军民做主!”

赵期昌微微颔首却是一叹,座下马匹踏蹄缓慢,他扭头东看,脸色担忧:“上差美意,我登州军民无不感激。”

萧汝默与赵凤翼一样都是去年的新科进士,又留在朝中做事品级升的那叫一个快,这种人怎么可能是迂腐之人?

谗言观色是基本的技能,见赵期昌神色,不会简单的认为赵期昌在担心自己的前程,便问:“赵都司所忧何事,莫不是朱高城验收一事?”

赵期昌摇头:“朱高城已有快报,城中除了几家民房修造时节省工料坍塌外,再无其他坏消息。而下官所忧,还在东边。”

一听新修的朱高城没事,萧汝默诧异:“哦?”

赵期昌却说:“今日海啸从东北方向而来,下官断定震源在东北,或许在海中。反正,靠近震源的不是登州城,而是其他东边的城池。那边的灾情,可能会更重,下官念及此事,岂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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