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良知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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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原本最为繁华的北门大街路口处,如今废墟坍塌,百货、尸体、伤者交叠,初步动员入城的丁壮开始向城外搬运伤者。

而最先奉令入城的亲兵队伍已陆续集结在北门大街路口,有的人奉令擒拿作乱恶贼以及受害者,或其他罪证陆续赶来。

让赵期昌恼怒的是一些亲兵竟然提着血淋淋脑袋就来了,连对方因罪被杀的‘罪证’都无,就那么提着脑袋回来了。不过,他的兵闯的祸,他就得擦屁股。

就像他这个当主人的要做违法的事情,他的兵问也不问蒙头就上一个道理。

也没多长时间,李昼领着十余人拖着张知县赶来,失魂落魄的张知县顶上乌纱斜戴,身上穿的哪是日常坐堂的七品青袍,是深蓝色歪扭、皱褶的忠静冠服,而且腰带、靴袜也只能说是挂在张知县身上。

见了赵期昌身影,李昼大步率先赶来:“将军,城中死者不下千人,若不早早处理,恐有疫疾。”

张口喘着气,李昼的担心不是写在脸上那么简单:“如今秋后,白日燥热。死者尸身若不入土,恐会涨爆。最迟明日中午,必然满城污秽,滋生疫气!”

中原战场,打完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扫战场,收集物资不重要,重要的是救治伤员和掩埋、焚烧双方尸体。一具死尸在野外,烈日暴晒下肚中气体越积越多,鼓胀如球,气压增到一定限度,嘭的一声到处都是……

很多具尸体若这样一起发生反应,运气不好,蝇虫、野犬作为媒介,瘟疫就产生了。

“这是你份内之责,不幸罹难者务必辨明身份后造册,有亲友佐证、画押后将罹难者运往北城外。会在明日正午前集中焚烧,免得亡者遭罪,也埋祸于生者。”

顿了顿,赵期昌又说:“布告城中士民,就说如今我登州人当以自救为重。逝者已逝,不论尊卑悉数速葬、简葬。丧葬所耗人力若投入救灾一事,活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这才是为逝者积福的上乘路数。”

李昼心安,抱拳:“那卑职就放心了。”

平头百姓怎么都好说,最麻烦的就是那类地方体面人家。这帮人不是不知道轻重缓急,可就是碍于面子就是要与你抬杠。某种意义上来说,地方豪强的面子,都是通过挑战官府底线来达成的。

对于这类人,不对,是对付自己这样的豪强,对李昼来说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赵期昌能出面下令,那最好不过了。

李昼带着人朝卫衙门废墟赶去,那里才是他办公的地方。

赵期昌来到张知县面前拱拱手,张知县也非无动于衷,在一帮县衙令吏、司吏拱卫下抬手也回礼,只是神色木然。

“我不知张知县遭受了多少打击,我也不知自家亲眷能活几人。我只知道的是,我是国朝从二品大将,护边塞疆土完整无缺,保治下士民安堵平靖是我份内之责。天灾人祸不可预料,我为登州武官之首,如今张知县为登州文官之首,如今你我只能同舟共济。你我若不能坦然应灾,谁能救我登州百万军民?”

一名县衙令吏看一眼张知县,低声道:“赵都司,小张师爷落水溺亡,大老爷爱子也不幸被砖石……”

赵期昌缓缓点头:“那就请张知县旁观,诸位取正印做事,若张知县不反对,你们看着用印就是。”

他这话一说,一帮令吏、司吏苦脸,赵期昌语气不快:“剑门先生已然授令于本将,莫非尔等欲要抗令?天灾当头却逃避责任,这可是渎职啊!”

一众胥吏还是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肯接话,赵期昌指着一具半截身子压在横木下的尸体道:“今日余震不绝,昧着良心做事,当心老天爷收了你!”

还是没人应话,赵期昌瞥一眼卫队,侧头示意。

一名卫士抄起地上手臂粗的木棍,大步眦目杀气滚滚走到一名吏员面前,左手伸出拎住对方圆领,右手高举。这名吏员就傻愣愣那么站着,身子僵硬不知道躲避,更是口中灌铅发不出一点声音。

众目堂堂之下,手臂粗木棍落下,这吏员身子颤了颤,噎了一声瞪着双目,从眉心处淌下一条血线。

一帮吏员看着就感觉自己头皮发凉、痒痒,神色悻悻看着同僚被打个半死,却无多少悲戚或者愤怒。

“狗东西!文官不用印,我家将爷怎么启用官储!没有官储,拿啥救人!”

这卫士握着木棍,一棍接着一棍捶击吏员头颅,血淋淋的木棍断成两截后,这卫士抬脚踹着抽搐的尸体,失声怒吼带着哭腔:“枉你还是登州人!你爹娘孩子不缺官粮,可满城平民缺!咱爹娘孩子缺!”

打累了,这卫士喘着大气,脸上沾着血珠,却是一副悲伤神情。

见这帮吏员还无人开口,赵期昌又扭扭头示意,跟在身边仅有的十余名亲卫抄起周边的砖石、木棍就围了上去,这下一帮吏员都跪了。

张知县看着也是眼皮一抖,依旧一副浑浑噩噩,漠然神态。

官储,是那么好动用的?就连赵炳然,没有事前授命,也不能随意开启官储,更何况是用官储大肆赈济灾民。去年四川那边巡抚救灾救的好,结果御史轻飘飘一句邀买民心就把官帽子给丢了,榜样近在咫尺,谁还敢用官储大肆救灾?

要降低损失,只能开启官储;可官储的损失呢?

应赵期昌请求,赵炳然的确给了他开启官储的口头命令,但没有给文字凭据!

能开多少仓储,全看赵期昌能从文官那里抖出来多少。

登州这边武官之首是赵期昌,文官之首就是地方官,赵炳然虽然节度登莱两道文武,可他属于钦差外派的加职,他的权力来源于监察纠举能威胁你小命,地方文武若是不怕你搞抵触,赵炳然也没法子当场收拾,要走法律程序才能收拾你。

开启官储救济灾民这么敏感的事情,赵期昌出于良心非做不可。可他硬要开启官储,谁能阻止他?谁都阻止不了,可事后朝廷绝对狠狠收拾他。

武官插手民政是禁忌,武官插手官储用度更是禁忌,武官还拿官储救济灾民,更是大忌中的大忌讳!

所以,于情于理,赵炳然不会给赵期昌什么书面命令,只是默认赵期昌去打枣,两三杆子能打下多少枣,全看缘分。

这么大的天灾,不开启官储根本无法应对。原因实在是太简单了,赵期昌要组织军民丁壮自救,必须要拿出口粮,这可是四五万丁壮的口粮,还有妇孺的口粮。

城中卫衙门里的物资,连一顿饭都不够吃!

当然,这种天灾赵期昌也可以名正言顺束手旁观,带着军队去各处布防,没必要把自己卷进来。反正现在的废墟多是土木,收拾起来也不困难,顶多就是饿死、因伤而死数千人罢了。

如果运气不好,再来一场瘟疫……也就那样,与他赵期昌没关系,眼不见为净。

反正国朝武人都是这种态度,只将自己定位于兵头,文官怎么说就怎么做,根本不去考虑其它事情。

赵期昌束手旁观,登州父老也不会诧异、责怪,毕竟人人如此。

南边,高泥鳅一帮人拖着打成半死的作乱恶徒,看着赵期昌当着救灾军民的面指使部属,更是在县太爷面前活活将礼房的令吏打成一滩肉泥,直接让这伙少年傻眼了。

高泥鳅诧异于赵期昌的跋扈,竟然当着县太爷的面打人家的人。

高泥鳅手下那个有童生功名的流浪少年更是诧异之极,那可是礼房老爷,年年童生考试时,参考的家庭都得过这位的法眼,自然是好生伺候着;不仅如此,要参加更高级别的考试,秀才们也要长和县衙礼房走动。

县衙六房仿照六部,礼房自然是清贵的地方,管的又是一县教化……有些强横的乡野宗族敢跟捕头、三班衙役闹别扭,却对礼房吏员优待有加。凭什么,就因为礼房管着县试资格考核,管着府试推荐流程,人家手里握着的是自家孩子的前程!

“贱坯子!”

看着一帮胥吏书写公文、用印,赵期昌忍不住骂一声。

毫无疑问,谁敢开启官储谁必然会遭到追责,这帮胥吏都是地头蛇,最惨无非就是革职罢了。

御史还没兴趣找这种蝼蚁刷功绩,他们的目标最少也得是四五品官。否则你大张旗鼓弄死一帮没品级的胥吏,传出去丢人不说,也会让人质疑你的战斗力,乃至是质疑你是个品行不端正,认为你是个欺软怕硬的人。

刀架在脖子上,这帮贱骨头竟然还以为他不敢杀人?

他都已经动员了城外军民丁壮,没有官储,他拿什么喂饱这些丁壮的肚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帮胥吏若再愚蠢一点,赵期昌绝不会手软。吴知府那帮人找不着就算了,反正张知县还活着,握着张知县的手书写令文……也成。

墨迹未干的公文入手,赵期昌上下扫视推敲用词,确定这帮老油条没挖坑后将公文打回去:“誊抄,入档!”

回头,瞥一眼依旧神情漠然的张知县,赵期昌两步走过去道:“城中受灾致使秩序大乱,恶徒乘乱逞凶。如今人证、罪证俱全,本将以为当以重刑肃清满城不正之风,张知县以为如何?”

张知县这回扭头过来,看着那些提着脑袋回来复命的军士,抬手指去,声音干哑,问:“罪证何在?”

赵期昌看向负责领头的伍长,喝道:“上前答话,罪证何在?若无罪证,那边是枉杀良民,论罪当绞!”

这伍长右手提着三枚串在一起的首级上前几步,单膝跪地:“这帮畜生欺辱良家女子,为保全受害者名节,属下便放受害女子离去。”

张知县追问:“那为何不留活口?”

这伍长扬起下巴斜眼瞥着张知县:“熟人作案。何况,此獠持械负抗,我等以救人为主,便将此獠击斩。”

赵期昌瞥过去,见其他军士押来的恶徒身边或多或少有掩面而泣的女子,扬起下巴,索性下令:“不录受害女眷姓名、身份,且都自行离去。凡是作恶行凶者,不论成败,就地斩首,悬首各门以儆效尤!”

张知县正要开口问话,被赵期昌一句话噎的不轻,就见近百余军士两人一组拖着恶徒上前,排成一排。

甚至,张知县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见赵期昌下巴一扭,便是刀光如墙,眨眼间血涌如泉直窜三四丈而起,血雾纷纷扬扬如雨点落下,蔚为壮观。

那边高泥鳅有样学样,举起刀就朝打残的凶徒脖颈挥砍,还不忘嘱咐手下弟兄一起砍,最好来个死无对证!

气急败坏,又被血气惊得脸色发白,张知县指着赵期昌,气的手指哆嗦,乌纱斜戴,眦目:“你……你……”

约二十余捂脸,或以土灰抹脸的女子齐齐上前,在赵期昌十余步外磕头道谢,赵期昌看着也难受,挥挥手示意她们自行离去,扭头斜眼打量张知县,语气不屑:“装疯卖傻,终究难敌临头一刀。扬善惩恶乃是本心所在,本心便是良知啊,阳明圣人这才走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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