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彼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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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原来我的小哑巴,会说话啊。”

同样的话,像一支强劲有力的羽箭,穿过十年光阴,猛地钉入萧绝心口。尾翎尤在震颤,久久不能平息。

“不可能,”萧绝一脸错愕,“你不可能是他。”

他说的斩钉截铁,却又捧着面具下的那张脸急切追问:“我听那人称你教主,什么教主?你不是侠名在外的傅少御吗?你还能是什么教主?”

说着,他一把将那半张银面扯了下来。

室内光线虽然昏昧,但足够让他看清那张丰神俊朗的脸。

剑眉星目,是他的傅少御没错。

萧绝猛然挺起上半身,搂住男人的脖子狠狠吻了过去,生怕这是个梦,他吻得极其用力,甚至称得上凶狠。

待舌尖尝到腥涩味,萧绝才松开嘴巴。

天旋地转的一瞬,男人强势地把他重新压回榻上,笑意低沉:“小狗脾气,还牙尖嘴利,就连记性也被狗吃了。”

“你赶紧回答,教主是什么?你突然戴这面具做什么?”

萧绝拽着他的头发,手上发了狠,傅少御的头皮都疼了起来。

“重新认识下,”傅少御歪头咬上他的腕骨,慢条斯理地说,“在下傅少御,江湖浪荡客,青云榜第七人,赤月教教主,你的竹马青梅小心肝。”

萧绝的心肝颤了下:“赤月……魔教?”

傅少御挑挑眉,戏谑道:“我们是有百年历史的正经门派,多年前不知是被谁起了这么个绰号,便在中原武林流传开来了。”

“不可能……”萧绝仍不肯相信这个事实,喃喃道:“魔教教主身份贵重,怎会孤身犯险去踏仙阁呢?”

十年前的那个人,不可能是他。

傅少御拿起被扯落的面具,在他眼前晃了晃,低叹道:“十年了,你认不出我的眉眼很正常,却总不会把它都忘了吧?至于我为何去踏仙阁,这事说来还是因封彦而起。”

“封彦?”

“我不是同你提过么?有段时间我身边的婢女相继被毒杀,就连绝影也险遭设计。”傅少御说,“因封彦做出这等恶事,我恼怒苦闷,毕竟我曾真心当他是朋友。那年我十六岁,终日在教中憋闷不已,便抓住机会偷溜出去散心。”

踏仙阁本出自赤月魔教一宗,因数十年来赤月教行事低调,近乎淡出江湖,踏仙阁便逐渐脱离其掌控,迁入蜀中,在不至峰安营扎寨,自立门户。

赤月教对此叛逃行径视若无睹,每年只派两名特使到踏仙阁中小住半月“联络感情”,崔玉书也会象征性地缴纳些财宝玉器,以维持表面和平。

那年的傅少御,年轻气盛,意气行事,把岑不语打晕扔进了柴房,顶替他的名义,和褚风一起作为特使去了踏仙阁。

临行前,还顺手偷走了岑不语的面具。

“岑大哥那么多面具,少主怎么偏偏挑了最难看的一顶?”褚风盘腿坐在马上,一脸嫌弃。

“你懂什么?”傅少御往他身上丢了颗杏核,“这个透气,凉快。”

时值盛夏,烈日当头,如果要戴那种整面的面具,非得把他的脸捂烂不可。

“那你可得把兜帽戴好了,”褚风笑嘻嘻的,有点幸灾乐祸,“咱们要在踏仙阁住半个多月呢,少主又不能摘了面具让旁人看到你的脸,万一这些时日被晒出个阴阳脸,到时候回家被外公看到,只怕他老人家胡子都要气歪了!”

傅少御嗤笑一声,又听褚风问道:“话说回来,外公为何迟迟不肯让公子出山闯荡呢?好男儿志在四方,整日憋在山里多无聊?”

傅少御眸色暗了暗,又丢了他一颗杏核:“你怎么那么多废话?现在我不是出山了吗?”

褚风抱着胳膊,老神在在:“嗯,是出来了,偷溜出来的。”

傅少御作势又要丢他,褚风放下腿驾马狂奔,留下一串豪爽笑声和十丈烟尘。傅少御扬鞭追上,郁结多日的坏情绪被迎风吹散。

在进了踏仙阁看见唐筠后,傅少御的心情更好了很多。

唐筠三个月前离开塞北,装作走投无路的落魄小贼,顺利混进了踏仙阁,成了一名准杀手。

他们年龄相当,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三个月未见,傅少御一直担心他的状况,现下见了他安然无恙,自然开心。

不过表面要装作陌生,有再多话只能私下偷偷摸摸地说。

安顿下来的当晚,两名年纪轻轻的特使就按捺不住性子,溜进了唐筠房间。

“不错啊小唐唐,你在这很受器重嘛,房间比在家时还要宽敞些,”褚风捶了下唐筠的肩膀,把自己扔上床榻滚了圈,故作老成地教训道,“你可别乐不思蜀,忘了根本啊。”

唐筠踹他一脚:“你给我起来,脏不脏啊!”他给傅少御倒了杯水,又说,“我不是一个人住,少主你喝完水就赶紧领着疯子走吧。”

“你跟别人住?”褚风立刻从床上弹起来,“男的女的?”

唐筠剜他一眼:“你上山后,别说姑娘了,母猫见过吗?”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那人脸蛋白白净净的,比许多小姑娘都好看。”

“哟呵,”褚风眼珠子骨碌一转,吹了声口哨,“那绝影岂不是很危险?”

唐筠一听这个名字就暴躁,夺过傅少御手里的茶杯,不由分说地往褚风身上砸:“你再提他试试!”

“哎哎哎,你干嘛呀?”褚风眼疾手快躲到一边,“不提就不提,你别一点就炸成不成?小心眼儿。”

傅少御蜷了蜷空空如也的手掌,轻声警告:“你俩小点声,引来旁人的注意,大家都得死。”

唐筠作势冲褚风挥挥拳头,才收回目光对傅少御说:“少主,我再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傅少御说,“你如果在这不习惯,就同我们一起回塞北,至于踏仙阁的差事,再寻个牢靠的人来就是了。”

唐筠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腰间的玉玦,倔强道:“不用,这差事没人比我更适合,我就待在这,哪都不去。”

傅少御叹了口气,正欲再劝两句,耳朵忽然动了动,门外有脚步声。

唐筠赶紧支起窗子,轻声催促:“跳窗走,快点!”

褚风一个鱼跃龙门率先蹿出去,傅少御紧跟其后,两人蹑手蹑脚走远了些,再恢复正常模样,佯装结伴出来赏月,若无其事地并肩而行。

“公子,”褚风努着下巴,往唐筠的屋子门口张望,“快看快看,那个应该就是绝影的未来劲敌了。”

傅少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进了那间屋子,回身关门时,一缕烛光把那人的脸照了七分清楚。

诚如唐筠所说,白白净净的。

“看见了没?好像挺俊的,这下绝影可没戏了。”褚风笑得贱兮兮的,“小唐唐没准要和这人同床共枕好几年呢,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这两人日久生情看对了眼……”

“闭嘴,就你话多。”傅少御推搡着他回屋,“赶紧睡觉,累死了。”

“好好好,公子你别推我嘛。”褚风没心没肺,很快就睡着了,可傅少御认床,这是他第一次离家睡在陌生之处,翻来覆去睡不着。

耳听得褚风的鼾声一波高过一波,他更是睡意全无,索性披了衣服出门去。

特使自有特权,除阁主所在的雀翎台不得随意接近外,踏仙阁其他地方,他畅行无阻。

傅少御漫无目的地乱晃,累了就跃上屋顶,卧着青瓦赏月听风。

他单手撑头昏昏欲睡之际,极轻的一声“吱呀”传进耳中,他循声看去,就见有人从唐筠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朝后山走去。

月色把那道身影拖得很长,傅少御心想,这人未免太瘦了些,当真能拿得动剑,杀得了人吗?

瞌睡被打断,傅少御索性起身,悄步跟了上去。

这人毕竟和唐筠住在同个屋檐下,他摸清楚底细才好放心。

后山有块不小的空地,难得的平坦宽阔,傅少御躲在树丛后,看着那瘦高的人拔剑出鞘,在月光中笨拙地刺出两剑。

四肢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

傅少御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人立刻警觉地转向这边,双手握着剑柄,闪着寒光的长剑竖在身前,好像个无措又警惕的孩子,拿着一柄不适合他的菜刀防身。

妥妥的门外汉。

傅少御不禁疑惑,踏仙阁竟无能至此了吗?崔玉书竟找个连剑都不会拿的小屁孩做门徒。

他隐匿在树丛中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那人小心谨慎地抱着剑一步步走近,月亮在笨蛋身后洒下无垠光辉,把那张白净的脸也染了一层皎洁。

两人还有十步之遥时,那人停下了脚步,深深凝视着前方那片繁茂的树丛。

傅少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还别说,这人虽然笨了点,但脸蛋真俊俏,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要漂亮。

绝影确实有点危险。

胡思乱想间,一只野兔忽然从脚边蹿出去,一溜烟跑过那片空地,钻进了对面的林子。

傅少御看到笨蛋悄然松了口气,忽闪两下漂亮的眼睛,又抱着剑走回原地,不太熟练地摆弄四肢,一招一式,反复练习。

还挺刻苦。

傅少御本想走的,但又怕发出动静,让那个笨蛋又受惊,干脆就站在那儿没动。

反正看他练剑也挺有趣的,这一看,不知不觉就入了神。

待到天将破晓,笨蛋抱着长剑要往回走时,傅少御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站麻了。

他揉揉酸胀的双腿,回去补了个觉,待到晚上,又悄声出了房门。

果不其然,笨蛋又在后山练剑。

似乎比昨天要熟练了点,但还是很僵硬。

到第三天晚上时,傅少御看不下去了,他拨开树丛走出去,见笨蛋立刻警惕地把剑对准自己,他从容地举起双手,道:“别激动,我没有恶意。”

他走近一步,那人就退后一步,怯生生的,又处处透着锐利的防备,活像只胆小的刺猬。

傅少御觉得有趣,故意把人逼得连连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时,刺猬哆哆嗦嗦地把剑往他胸口戳了戳,警告他不要再往前走。

傅少御坏笑着用两指夹住乱晃的剑尖,轻轻用力,弹指间,劣质长剑已断成两截。

他倏然一步跨到了那人跟前。

那一瞬,他冷不丁撞进了一双戒备不安的眼睛,如纵身跳进了琥珀月亮下波澜暗涌的海洋。

傅少御呼吸一窒:“你的眼睛……唔……”

胸口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那半截断剑刺破衣衫扎进了他的皮肉。

伤人者慌乱地把他推开,一溜烟跑进了树丛中,如同那只受惊的兔子。

傅少御把断剑拔掉,检查了下伤口,只破了点皮,血都没流几滴,他揉了揉胸口,又抬眼看了下黑漆漆的树林,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话都没说上一句,还被捅了一剑,这算怎么回事啊?

翌日晚上,傅少御照例去了后山,等了半天却没见到人,他疑惑地往回走,没成想正与那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还能再碰见他,又像见了鬼,拔腿就跑。

傅少御运起轻功,眨眼间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跑什么?我真不是坏人,只不过看你练剑练得辛苦,不得窍门,想同你讲解一二罢了。”

见对方不信,他亮出了令牌:“看见没?这是圣月令,崔玉书见了它都要跪地叩首的。”

傅少御看他没了逃跑的意思,满意地扬起嘴角,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少年低下脑袋咬着嘴唇不说话,他没有名字。

傅少御只当他是戒备心重,也没有强求,而是亮出自己的佩剑,反手将剑柄递过去。

“拿着。”

对方一动不动,傅少御叹了口气,绕到少年身后,不由分说将剑塞到那只温凉的手里,然后向上握住了他的手腕。

“剑,要这样舞。”

话音未落,剑招已出,发力沉肘,收势拔肩,少年被动地跟随身后人挥剑刺挑,好几次都踩在了对方的靴子上。

他抿着嘴唇,专心练剑,待到一套剑法舞完后,他一言不发地跑了。

只是临跑进树丛前,回眸看了傅少御一眼。

傅少御觉得,这个小笨蛋有点可爱。

一连三天,他们像达成了默契,每到子夜时分就会出现在后山那块空地一起练剑。

小笨蛋其实很有悟性,在傅少御手把手的指导下,很快就把一套剑法练熟了。

他独自演武完一套剑法,主动站到傅少御身前,连剑带手一并递过去,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想让我教你别的?”

漂亮的少年点点头。

“可以,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傅少御说。

少年又露出了那种低落、委屈又凝重表情。

傅少御叹口气道:“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不告诉我名字,也不说句话。你不闷得慌吗?”

少年摇摇头,还是不吭声。

傅少御突然笑了:“你再不说话,我就叫你小哑巴了啊。”

那人抬眼看过来。

自从那晚傅少御看到他的眼睛后,他的左眼就被布条蒙住了。傅少御几次想给他摘下来,他都不肯。

“干嘛这么看着我?”傅少御绕着他走了两圈,突然在他身后停下,把下巴搁在少年的左肩上,几乎咬着他的耳朵笑道:“你不反抗,那我真的叫了啊,小、哑、巴。”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垂上,少年瑟缩地想躲,傅少御偏偏起了坏心思,一手抓住他脑后的结,轻轻一勾,左眼上的布条松脱下来,扰了视线。

少年踉跄着往旁边栽去,傅少御眼疾手快把人拽进了自己怀里。

“别动,”傅少御使劲箍着那把纤细的腰,赞叹道,“你的眼睛真好看呐。”

少年慌乱地垂下眼睫,半晌,冒出一句低如蚊呐的呢喃:“不好看。”

傅少御一怔,松开手笑着捧起了那张白净的脸蛋,打趣道:“原来我的小哑巴,会说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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