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冰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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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冰雪消

之前在山洞中,傅少御已见过他的满身伤痕。

只是现在萧绝披一身明灿艳阳立于窗边,冷白的皮肤似剔透美玉,衬得胸口那些狰狞鞭痕愈发触目惊心。

傅少御坐在阴影里,点漆墨瞳蕴着不知名的危险。

“怎得不答?”

萧绝嘴角牵起一抹讽刺。

“莫非是我这些伤疤过于恶心,让傅大侠没办法装模作样说一句违心的‘好看’吗?”

傅少御眸色更沉,将托盘中的新衣扔到他身上。

“穿好,别再病了。”

萧绝摸摸新衣柔软的布料,忽然泄了气。

他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但自从遇上傅少御,他总是情难自制。往往大脑还未深思,那些带刺的话就已脱口而出,非要扎得对方为他变了脸色,才能满足。

就像此刻这般。

没意思。

他背过身去,旋衣披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想转身,却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别动。”

一只手拂上他的后颈,指尖刮过皮肤带起一阵颤栗,散乱长发被傅少御拢在手中从衣内拿出来,他听到傅少御问:“疼吗?”

萧绝一怔,竟恍惚不知他是在问自己的头发还是那些鞭伤。

傅少御绕到他面前,给他拢好衣襟,系好衣带,动作自然亲昵,瞧不出半分局促。

迟迟未等到答案,傅少御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追问道:“你的伤,疼不疼?”

萧绝喉头发紧,竟说不出那句“与你无关”。

这么多年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没谁会关心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会不会疼。

“刚才还伶牙俐齿的,怎么这会儿哑巴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傅少御抬起一只手伸向他的脸,萧绝的目光随之轻移,在男人指尖距他咫尺之遥时,他偏头要躲,后颈却被握住。

“别动。”

温热的指尖轻轻一勾,萧绝眨眨眼,视野变得宽阔,不太适应阳光的左眼虚虚眯了片刻,才彻底睁开。

那抹勾人的幽蓝色,映出了男人英挺的轮廓。

萧绝垂下眼睫,闷声道:“你做什么?把布条给我。”

傅少御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一缕碎发贴附在萧绝的眼睛上,傅少御轻轻一吹,发丝被吹离了轻颤的睫毛。

然后,萧绝看到男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黑色眼罩。

“赔你的。”

傅少御帮他把眼罩戴好扶正,退后两步倚在窗边,打量着他:“嗯,还是不戴最好看。”

“油嘴滑舌,最讨人厌。”萧绝轻嗤,语气却比以往都要软。

傅少御笑笑,上半身后仰探出窗外看了看,随即站直身体对萧绝说:“那我不扰你了,好好休息。”

他翻窗而出,几个起纵,跃到对面屋顶,紧接着消失在萧绝的视线中。

萧绝摸了摸左眼上尤带着那人体温的眼罩,关上窗,回去继续睡了。

许是高烧一场又连夜奔逃做戏太累的缘故,这一觉竟睡到了月上柳梢时。

窗虽关着,但挡不住天际皎洁的月色,萧绝望着窗口怔怔出神片刻,才起身盘腿打坐,刚运行不过一个小周天,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萧公子?你在吗?”

是燕飞霜的声音。

萧绝本不欲理会,又听到她在门外小声说:“好像也不在,是不是他和傅大哥一起出去了啊?”

施奕道:“那我们出去找找,半个时辰后在客栈门口会合,你……”

话还没说完,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不在我这。”萧绝见这两人眉间笼上愁云,凉声道:“他又不是三岁稚童,你们还怕他走丢了不成?”

“临泉镇离不至峰还不算太远,我是担心傅大哥遇到踏仙阁的人。”

施奕此话一出,燕飞霜更加沉不住气。

“还是出去找找吧,反正这座小镇就这么一条街,咱们分头找,不出一炷香就能把这里找遍。”

“嗯。”

两人说着往楼下走去,萧绝想,既然要做戏,就得做得情真意切,他便勉为其难带上寒霜一同去找人。

长街贯通小镇南北两端,他们三人兵分两路,将长街来回走了两遍,还不忘向过往路人打听,但始终没有消息。就在施奕兄妹二人商量着要不要出镇去找时,傅少御回来了。

他披着一身月色,从暗影中走来,远远瞧着,自有一股阴鸷孤绝的气场。

可走到近处,看清了他的容颜,又令人感慨他气度非凡、风姿卓绝,不愧是名满江湖的侠士君子。

明明是两种矛盾的气质,却在光影明暗中,无比融洽地糅杂在一起。

“傅大哥!”燕飞霜急切地跑过去,“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了。”

“怎么都站在这儿?赏月吗?”傅少御笑问。

燕飞霜解释道:“我们方才遍寻不到你,特别担心你是遇见踏仙阁的人了。”

“啊,抱歉,”傅少御跨上台阶,自然拂开姑娘的手,“只是午后睡不着,出去散了散心。”

“没事就好,”施奕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傅大哥还没用过晚饭吧?我去吩咐客栈备些饭菜,一起用吧。”

“好。”傅少御点头,待施奕兄妹二人相继转身走进客栈,他才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绝,问:“为何这样看我?”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萧绝开门见山地说。

血腥味很淡,被微凉的夜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那两人闻不出来很正常,可萧绝常年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对这种味道极其敏锐,傅少御一跨上台阶,他便感觉到了。

傅少御抬起袖子闻了闻,挑眉问:“你是小狗吗?”

萧绝面露不悦,正要出言相讥,傅少御忽然靠过来,以手掩唇,悄声对他郑重道:“不瞒你说,我刚刚鞭尸去了。”

萧绝一怔,侧眸看他时,又见傅少御唇角微翘对他说:“不逗你了。其实是遇见两个踏仙阁的门徒,我怕暴露你等行踪,便将他们引去镇外树林处理掉了。”

这两句话似真似假,教人捉摸不透。

傅少御也不再多作解释,长臂舒展搂住他的肩膀带人往客栈里走:“我先去换件衣裳,免得坏了与你共餐的好心情。”

四人在二楼雅间临风赏月,施奕不无遗憾地说:“月色雅致,又有故交新知在侧,可惜没有好酒助兴,辜负了此等良宵。”

“等到了上冶,表哥还怕没有好酒吗?”燕飞霜笑道,“咱们明日动身,顺利的话不出三天就能到我家了,在下月初十我哥成亲之前,你们可以天天把酒问月。傅大哥、萧公子你们到时候一定要尝尝我爹亲手酿的桂花酒,保准你们喜欢。”

傅少御客气道:“燕伯父不愧是一方风流雅士。”

正支着脑袋看向窗外的萧绝忽然笑了一声,引得三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萧绝恍若未察,修长手指把玩着茶杯,面上笑意被月色蒙了一层浅淡的薄雾。

纵然大家同桌而坐离得很近,可他却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疏离落寞感,好像风一吹来,他就要御风而去了。

“秦客当楼泣凤箫。宫衣香断,不见纤腰。”萧绝眼波流转,扫向对面的燕飞霜,弯了弯眼角,“令尊‘月泣凤箫’雅名盛传,在下特别期待能品一品他的手艺。”

燕飞霜被他眸中倒映的月色迷得转不开眼,脸色绯红,点了点头。

傅少御在桌下掐了萧绝的大腿一下,随即起身握住他的肩膀道:“好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辰时出发。”

施奕兄妹二人连声答应,待雅间内只剩他们两个后,萧绝一把拍开他的胳膊,起身也要走,却被傅少御卡在桌椅中间。

“又要做什么?”萧绝问。

“这话该是我问你,你千方百计想进燕家所为何事?”

傅少御将人挤在墙壁上,萧绝的腰抵在窗沿,夜风从身后扑进来,将他柔软的发丝吹向面前敏锐的男人。

“这个跟你无关。”

萧绝眉眼间浮现出一丝不耐烦,白日里才对男人生出的那点好感正在消失。

傅少御低声道:“我可以不过问,但你不准对燕飞霜动心思。”

萧绝忽而笑了:“都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傅大侠果然也不例外。”他话锋陡然一转,尽显刻薄,“只是你未免眼皮子太浅,燕飞霜这等家世姿色的丫头,也能把你急成这样。”

不等傅少御说话,他挥掌斜劈,强劲攻势逼得男人不得不退后闪开。

他抬脚要往雅间门口走,傅少御却欺身上来,赤手空拳和他过招。

“上次在平川府打得不过瘾,我们再行来过。”

“有病。”

萧绝要去拔剑,傅少御偏就不让,嘴上也不饶人:“这几日我待你这样好,你却毫不领情,一身的刺,逮谁扎谁,太没良心了,教我好生难过。”

难过?

看他俊脸上肆意张扬的神情,真瞧不出一丝一毫的伤怀。

萧绝冷嗤,不再妄图亮剑,拳掌绵密不断朝对方攻去,指尖几次贴擦着男人的面门划过,傅少御险些破相。

“啧,只是对招,不要过火。”

“你自找的!”

又是一记凌厉挥掌袭向男人面庞,傅少御后仰避开时,眼见着一样物件从萧绝袖口中飞脱而出,贴着他的眼皮划过。

东西掉在地板上发出一道闷响,二人这才停了胡闹。

傅少御把东西捡起来,就被萧绝一把夺走。

他眯了眯眼:“何处来的玉玦?”

“你这话问得古怪,”萧绝斜眼睨他,“不能是我自己的吗?”

“在山洞时,你脱得精光窝在我怀里,可没见你身上有什么玉玦。”傅少御笑意盈盈地说。

萧绝一愣,反应过来要拔了男人那条舌头时,傅少御已经转身出了雅间。

只剩他站在原地,耳朵尖烫得发疼。

傅少御回到自己房间时,窗户开着一条小缝,随风轻摇。

他走过去,许久未见的绝影就伏在窗外屋瓦上。

“公子,属下办事不利,请罚。”

绝影跪在窗外,半晌也没等到下文。

正疑惑间,他听到傅少御问:“一别数年,你还没忘记他,是吗?”

绝影浑身一震,将头埋得更低:“属下该死。”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既然放不下,那就重新捡起来。”

绝影将唇抿成了直线,神色愈发暗淡。

“领罚去。”

傅少御丢下三个字,便将窗户关好,不再多言。

窗外,僵在屋瓦之上的黑影久久才起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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