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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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小姐怎么来了?”

  许知微背着药箱出门,没想到远远看见落惜一身丝麻青衣,等在门口。

  “今日私塾歇息,听说先生要出门看诊的。是否介意带个笨徒弟?”

  她微微漾起唇角,好像要跟着大人出门的孩子。

  “罢了,只是这个病人据说有些发狂,你切莫靠近。”

  “是。”

  路上落惜听许知微说了个大概,那人本是患了七八天伤寒,居然六亲不认,狂躁发起癔症。真是从未听闻。

  两人到了地方,还没进屋,就听见一阵摔杯砸碗声。许知微挡在落惜前面,叩门进去。

  这家人早就等在这里,一番连哄带劝终于让病人安静下来。许知微却没诊脉,先去按了按他的肚子,指下发硬,皮肤冰凉,指间稍微加了点力度,就听见那人嚷嚷喊疼。

  “先前可有请过大夫?”许知微看向这家老丈。

  “有,有啊!我这儿子之前也是这样满屋子乱窜,好不容易按住诊了脉,说什么脉微而沉。我们也不懂啊,只记得说是热毒伏心经。按方子抓了些牛黄,铁粉什么的煎药喝了,只是不见好,还这般发疯。可怎么是好啊……”那老丈心里着急担心的很,拍着腿说道。

  “方子还留着吗?可否让我看看?”

  “都留着呢!许大夫您给看看。”那老丈从桌前拿过一张纸。

  许知微边看边继续问这老丈情况:“小解可正常?”

  “倒是正常。”

  许知微上前搭脉,脉象确是微而沉。

  那老丈目不转睛盯着许知微,跟着问道:“怎么办啊许先生?”

  话没问完,那人抄起一个茶壶随手一砸,偏巧直直就冲屋里小孙子飞过去,小孩子被吓着愣着不动,一屋子人忙着拉人无人顾及。

  落惜眼疾手快一把把孩子拉近怀里背过去,滚烫的茶壶贴着半个肩膀擦过去,在墙上撞个粉碎。

  “你怎么样!”许知微冲过来,拉起来二人,看着落惜。

  “没事,就蹭了下。”她笑了下示意无事,又蹲下看着孩子,柔声道,“家里大人生病,你自己要当心,这些日子不要靠近,乱扔乱砸的时候要记得躲出去,知道么?”

  “嗯!”小孩子看着落惜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喜欢这个大姐姐,用力点了点头。

  许知微看二人无事,转头对老丈说道:“让这屋里的大哥先看顾着病人,我们去隔壁说吧,免得再伤人。”

  老丈忙点头。

  “令郎患的是瘀血证。伤寒论有云,太阳病,身黄,脉沉结,少腹硬,小便不利,为无血;小便自利,其人如狂,血证谛也。我开付抵挡汤,三服内会排瘀血,止狂躁,接着出些汗,病就去了。”

  许知微取出纸笔边说边写出方子交给老丈,见他满心欢喜的让老伴去抓药,又对着许知微谢了又谢。

  “如果后面有什么意外,去私塾找我就行。”许知微收好药箱,扶起老丈。

  落惜一边看着本有事情要问,等出来门刚要说话,看见许知微喊住了不远处一个同样背着药箱的人。

  “前方可是济安堂的李大夫?”

  那人本要离开,被许知微一喊,尴尬的停在那里。

  “正是。许先生找我何事?”

  落惜反应过来了,这个李大夫,怕就是原来给这家看病的那位,因一直没治好,来复诊的。一面随着许知微走向前去,看他作甚。

  “在下新编一曲歌谣,想和李大夫商讨一二。”

  李大夫顿在原地,歌谣?知道你许知微医术高明,叫住我就为了给我唱曲?

  “蓄血如狂脉沉微,但欲嗽水不咽人。小腹满硬小便利,不发寒热大便黑。”

  声律合辄,释义明朗。落惜自问一旁听着也能明白。

  配上许知微的江南小调和韵吟诵,倒是过耳不忘,极好记忆。

  李大夫面色恍然,面色微红,知是许知微上前特意传授辨症心得。

  “好在许大夫前来,免得耽误病情。”李大夫讪讪道。

  “同为医家,理应互通有无。”许知微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一卷简单装订上的诗文,“这是知微总结的伤寒百证歌,送与李大夫过目。”

  李大夫看着许知微递过的一卷手抄诗文,伸出手接过,双眼睁大扫过内容……这个歌谣的价值,许知微竟然白送给自己。

  他郑重地收起来,朝许知微深作一揖:“往日听闻许兄为人,今日幸逢一见。许兄心血,慷慨相赠,济安堂并将仔细研读,不辜负许兄胸怀。”

  许知微温雅的笑笑:“李兄过誉了,来日再会。”

  “你,竟然已经写完了?”落惜惊讶的问道。

  “也就这两天才写完的。本来要去你家交给凤公子的,只是忙着问诊耽搁了,正好你来了。”

  “那你刚才……不是送给李大夫了么?”落惜有些迷茫。

  “我自己整理时候手抄了几本,问诊如有碰见,就先送给同行。希望能让些病人少受些苦。”他说者无意,又有些歉意的朝落惜一笑,“不过我箱子里只有一册,还得烦你跟我回私塾取了。”

  “乐意效劳。”

  本来是出门躲开心里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不过现在心里,好像暂时没有那么纠结了,为了自己正参与进来的,能为一方人,甚至天下人,带来益处的很好的事情。

  回到吴家私塾的书斋,看见满桌的书稿。许知微收拾着,落惜拎起搭在一边的一件外衫。

  “让你见笑了,昨晚上写东西太乱了。”

  “怎么会。”落惜把衣服展开搭在架子上。“先生可是又在写什么?”

  “正是。《伤寒论》乃医道经典,但是有些过于难懂,后人学习时常研习不透。我把自己学习时的思考论述成文集,名为《伤寒发微论》。再把自己往日看病的医案,附上评价体会,整理出《伤寒九十论》。”

  “这是大羲第一部医案集!”落惜叹道。

  许知微点了点头,从桌上拿出一卷《伤寒百证歌》递给落惜。

  落惜看到他桌上除了医书之外的众多书籍,想起他本来原是个教书先生,想起他最终未被离州举荐出仕,心里不觉几分郁气:“先生在这太委屈了。”

  许知微手里停下,似是释然:“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三者不可致诘。我名知微,想来父母希望,我一生所愿无论得到与否,都能达观以待。”

  “先生父母早逝,想必思念。”

  “太久了,想起来模样也有些模糊了。不过万物传承,并非依赖肉体。上古五神创世,东皇辟天地,除混沌;南皇衍万物,长生灵;西皇战止戈,平八荒;北皇立神砥、见众生;中皇载万民,立朝纲,始至今日。”许知微缓缓道来,“世间万物,不外生、衍、破、敛、载五道。如今虽然几方古神血裔不知何处,但五道尚存,便是创世之功,神魂何灭。”

  “原来世间还能这般理解,细想确也如此。”落惜逐字细想,泯然一笑,“虽说如此,落惜还是觉得先生教书委屈了。”

  ——

  “殿下,二小姐来了。”

  白蘋前来通报的时候,曦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竟然主动来找自己了?随即让白蘋下去。

  “你……”

  “殿下看看这个。”她面若无事,抵赖一卷书稿。

  许知微居然已经写完了,这些日子想必笔耕不辍。

  “你去找他了?”曦朔翻着手稿,张口问道。

  “嗯。随先生去出诊了一趟。”落惜看他表情,也不知道对这书稿是何感觉,“先生已先抄了几卷,赠与些大夫了。另有论文集《伤寒发微论》,医案集《伤寒九十论》正在写中。”落惜有些兴奋,“九十论若完成,是大羲第一部医案集。这三本若是都交由殿下,普及九州,定能济世活人。”

  落惜神采飞扬的眼睛看见曦朔,看见对方眼神默然不动,想起那日被他抓在手中,问自己躲些什么,回来一路上做好的心里建设便城墙松动。

  曦朔也不动,就这样过了半晌,收回眼神转向书卷:“不错。百证歌先予与监药局出书,太医院留档。其他两本还盼许先生早日完稿,不如就名《伤寒三典》。”

  “许先生是研读伤寒论颇深,殿下此名甚为贴切。”

  曦朔搁下书,抬眸看她:“我别的话呢,可还贴切?”

  “殿下……”落惜垂眸眼观鼻鼻观心,“殿下已收到手稿,我先走了。”

  曦朔一步拉住想逃跑的小兽,自己不愿逼她,也愿意给她时间想明白,只是看她这个样子,若再由着她,只怕就无影无踪了。

  他上前发现她神色有异,被他拉住的那只胳膊紧在那一动不动,不是因为他的样子。

  “怎得?”他站定在她前面。

  “方才被茶壶贴着砸过,有些疼痛。”她怕他再拉着她,据实以告。

  曦朔指腹轻轻触了除她后肩,那处衣服还没干透。

  “可是滚水?”

  她点点头不做声。

  “你……”曦朔皱眉,还是叹口气压下话语,“过来。”

  落惜跟着他走到侧堂。曦朔用皮子裹住些冰盆里的冰块,看她愣愣站在那也不知道动,伸手把她拉到跟前,把冰囊按在她后肩。

  两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谁也没有去看谁。而曦朔刚刚拉过她的手,没有松开,他手掌带着些冰水,本来凉凉的,掌心相触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烫起来。她屏息凝神,微微发颤。此刻房中唯一的声音,是那已经变热的水,从两人握着的指间滴落,一滴一滴从很快的,到渐渐变慢。

  周遭动了。

  她尚未意识到是什么,就已经被曦朔按在怀中。冰囊掉在地上,她感觉到后背骨节明晰的手掌,一片寒凉。不知是她还是他,那手掌按着的地方,一阵颤意。

  她手心发麻,后背一片虚汗。

  曦朔压着呼吸,想遏住右手不可控制的颤动。她没推开他,他意识到这一点。她之前种种慌乱逃避在他心里都有了解释,缓缓长吁出一口气。

  他微微低下头,从未这么近的看着她,她垂着眼睑,盯着自己胸膛衣纹,不敢抬头。他轻柔靠近,闭目在她额上一吻。

  她兀的睁开了眼睛,双眸一紧。额上轻柔的唇瓣唤醒了她涣散的神识,她知道了他。

  她眼睛酸胀起来,闭上眼睛,嘴角悄悄抿起,原来他是这样的。

  怀里的小兽终于张开了手掌,抓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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