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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耗子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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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辈说:偷,也是一门艺术;偷,也讲究微妙的瞬间。失手的,往往做事情爱讲大概,吃亏就吃在微妙的瞬间。

  黄橙特别认同这番话,所以在“手艺”上,他向来细致入微,精益求精。

  人来人往的街头闹市,他一孩子,看似漫不经心当中,却有快有慢,动静相宜。一出手,直捣黄龙,往往手到擒来。但眼下,他竟让人一把叼住了手腕子。

  “好小子,竟把‘手艺’用到爷爷身上来了!”抓他的人,是个八尺挂零的大汉,宽肩膀,厚肉背,龇牙咧嘴,像个没毛的大狗熊。“你可是错翻眼皮打歪了主意,太岁头上动土,火神庙里点灯,横竖不知道个‘死’字怎么写呀!”说完,这人手里使上了劲儿。

  黄橙本来还在纳闷,心说我这两下没问题呀,该注意的都注意了;动作、时机、轻重,要多利索多利索,要多干净多干净。不是吹,别看我年纪不大,就这一手拿出去,也够收一帮猴子猴孙的。可怎么就让他察觉了呢?瞧这人腚大腰圆,一脸子横肉,一大圈人里,就数他生得最蠢。他娘的,没想到哇没想到,竟是个粗中有细,深藏不漏的高人。

  正想到这,手腕子上一阵钻心剧痛,登时就跟杀猪似的叫起来。周围一下引起了围观,人全跑这边来了,旁边耍猴的,怎么敲锣也不中用。

  黄橙当然不知道,除了贼,练武的——也讲究微妙的瞬间。他更不知道,抓他这人,乃是当地街面上有名的恶霸,名唤欧阳霸。

  这欧阳霸,从小家里有俩糟钱,请了武师教头教了他十几年功夫。平日里,这人横行霸道惯了,只有他拿别人的份儿,啥时候被别人讨过便宜呢?大伙见他不是个东西,又有一身惹不起的武艺,便给他赠了个诨号——“铁王八”。

  铁王八欧阳霸这一使劲儿,黄橙就吃不住痛了,整个人跟化了似的蹲下去。“哎哟哎哟!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没想到一求饶,铁王八还来了兴致:“今儿我也拉开场子,卖卖绝活!各位,上眼!”说到这,他拿手一领,“走……”嘴里还“噔噔噔噔”敲着锣鼓点儿,耍猴似的,牵着黄橙左一圈,右一圈,逗得大伙捧着肚子乐,眼泪水都笑出来了。

  “嘿!快看,多新鲜,溜活人儿!”

  众人笑一阵,等瞧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便有个胆大的上来劝铁王八:“算了吧,一小孩,瘦得跟鸡崽儿似的。再说了,你东西也没丢不是,高高手,当个屁,放了他得了。”

  “是呀是呀!放了得了!”众人也跟着劝,但黄橙觉得他们更像是在起哄。

  没想到铁王八眼珠子一瞪,冲着来人:“放你娘的紫花屁!敢情偷的不是你爹,你一点不知道心疼。这会儿看舒服了,跑过来充好人,早干嘛去了,嘴巴让屎堵了,还是忙着喝你娘的尿呢?”拿手把人一推,“滚滚滚!再要呱噪,老子把你蛋黄都捏出来。”

  “你……你……”

  铁王八将包子眼睛一瞪:“怎么滴?怎么滴?”

  那人吭哧吭哧两声,没敢再言语,一甩袖子,走了。

  众人一瞧这阵势,谁敢再上来劝?只好站一旁静观其变,看看这小孩最后落个什么结果。

  见没人敢再为自己求情,黄橙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他可听说,有些同行叫人抓了现行,运气好的,吊起来打一顿,鼻青脸肿回来,躺个三五天就没事了。可要遇上个别心狠手辣的主,暴打一顿不说,弄不好把你一双手给剁了,再绑上送到官府,还不落一丁点儿罪过;谁叫你当贼,打了白打,剁了白剁,一句话——活该!

  “嘿!小子,今儿你栽我手里,算是到头了。”等玩够了,停下手,铁王八一脸狞笑,问:“你吃饭擦屁股,是用左手还是右手?快说,大爷我网开一面,好给你留个方便。”

  黄橙一听,两条腿一下跟没了似的,歪着屁股就坐地上了,心说:“妈的妈我的姥姥,要玩完!”心念一转,想到自己才十三岁,还没娶媳妇呢,成了残废,更没人嫁了。哇的一声,哭开了。

  “嗐嗐嗐!给你爹哭丧呢。正经的,说句话。”见黄橙不言语,只是哭着告饶,铁王八阴阴一笑,叹了口气似的,“既然你这么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选的好。这么办,大爷替你拿个主意,干脆,全剁了得了,省心!”

  闻言,黄橙登时吓得没脉了,眉毛鼻子在脸上“啵儿啵儿”全乱了套。

  铁王八一瞅,乐坏了:“哟!瞧把你高兴得,脸都变了。”

  黄橙心里骂:“你个小脚老婆养的,爷爷这是高兴的吗?是让你给吓的!”

  “告诉你,大爷我可会体贴人了。”言罢,铁王八往腰里一掏,一把长可过肘,明晃晃,亮锃锃的牛耳尖刀,可就攥在了手里。“瞅瞅!这刀够多快。平日里,没事我就磨它,没事我就磨它,总想着哪天非叫它见见血才行。嗬!今天你可算圆了我的梦了。”

  见状,围观的众人先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心说:这下有好看的了。

  一瞅真家伙,黄橙的魂“嗖”一下飞出去半截。此时,别的办法他没有,只一个劲儿干嚎,掉着手在地上乱滚。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蹭起一片土来,死活就不让铁王八顺顺当当下刀子,却也引得大家伙对他的下场异常的担忧和期待。

  但他毕竟是个瘦不拉叽的孩子,哪拧得过身强力壮的大人。加上这铁王八又是个练武的出身,不说武艺多高,就这一身几百斤的气力,收拾起他来,跟收拾个鸡崽儿也差不了多少。

  见场子也热开了,铁王八喊了句:“今儿我也来个为民除害!”

  大伙一听,给气乐了,心说你他娘才是个大祸害呢。

  “起来吧你就!”铁王八往上一抬胳膊,拎鸡崽儿似的,黄橙就到了半空,任凭怎么扑腾,竟是一点挣脱的希望也没有。“别动别动,我给你说,这刀可快,要是乱了准头,多给你削下去半截,我可不包赔!”

  到了这时候,黄橙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心说:“完了,只怕是在劫难逃了。以后耍不了手艺,就只能戳杆子去要饭了。”但又一想,手都没了,还戳他娘什么杆子呀!只好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情不自禁之下,回首往事,想到一起偷东西过日子的伙伴们,不由得心生感慨,一片凄楚。“别了,朋友们,我算是彻底废了……”突然一激灵,眼前一亮:“对呀,他娘的,咱不是一块来的吗?怎么成我光杆老哥一个人的事了?”

  想到这儿,也顾不上别的,扯开嗓子他就喊上了:“狗日的别藏了,快他娘的救我呀!再不出来,我往后大半辈子,你们可得管饭!”

  铁王八一听,明白了。“哟!敢情你还有同伙!”言罢,手搭凉棚,四下里张望,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苗头。“看来,经心活这么大,你是真没交上什么朋友啊!”

  闻言,黄橙心里一酸,不恨要剁他手的铁王八,反而咬牙切齿把朋友怨上了。哭着鼻子说:“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平日进去出来,勾肩搭背,好得跟一个娘胎里爬出来似的,真到节骨眼上,全他妈玩土遁了!一个个的,也太不是东西了!”

  越想越气越伤心,正要爹娘祖宗一通乱骂,就听见铁王八一声怪叫。忙转过眼来一看,正拿手捂着脑门子揉呢。心中一喜,知道救兵来了。

  揉了几下,铁王八又拿手轻轻的摸了模,好嘛,大脑袋上长出个小脑袋,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冷气。不用说,肯定是这小子的同伙。登时,气得他浑身发抖,哇哇怪叫。“狗日的,给我出来,爷爷今天非把你们一个个撕烂扯碎,砸……哎哟!”正在发狂卖狠,脑门上又中一石头子儿,正好一边一个。

  老百姓见他遭了暗算,心里高兴。“瞧!这人长出对犄角!”

  左右寻不见扔石头的人,铁王八心一横,暗地里说:“老子宰一个算一个,完了再掏你们去。”心里拿定主意,举刀就要下手。

  旁观的众人,有那胆小的、不忍心的,一看情形,纷纷把头别过去,心说:这孩子算交待了。

  黄橙一看刀尖儿咬着寒星冲自己下来,赶紧把眼一闭,净等着受罪了。结果刀还没挨上,又听铁王八一声大叫,这次可比前两次叫得惨多了。同时,只觉得对方手腕子一松,自己脚下一阵蹬空,顿时掉在了地上。没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人拽起来一通没头没脸的跑。

  等跑出去十几步远,才发现救自己的,正是好哥们儿——三娃子。扭回头一看,铁王八正捂着屁股眼儿,跟个大蛆似的,卧地上扭来扭去。

  “扑哧”一声,黄橙乐了,知道对方是遭了三娃子“破腚指”的暗算。心说,这招也忒损了点,没个三五天缓不过来。到时候,疼没把人疼死,一泡屎倒把人憋坏了。

  铁王八躺地上正难受,忽然听到人堆里骂骂咧咧的:“闪开闪开!说你呢,跟个大蛆似的,凑什么热闹,滚一边去!”接着,一双手把旁人往两边一扒***时从人堆里钻出俩鸡眉狗眼的货。

  一瞧卧在地上挤眉弄眼,憋气鼓劲儿的铁王八,俩人先是一愣,随即,其中一位嘿嘿乐了:“瞧,咱爷真是爱练,一身功夫,走哪都不肯落下,这“卧佛桩”,多带劲儿!”说着,另一个把脸凑了下去:“我的爷,您这练……”没等他说完,铁王八腾出一只手来,照脸上就是一耳刮子。“去你妈的!赶紧给我追!”

  俩人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呀?顺势一瞧,只见前面不远的街道上,一高一矮俩小孩正跑着,其中那矮个子一边跑,还一边扭头往这观瞧。这时,俩人再一看自己主子这脸色,也不像是练功练的了。登时,眼珠子一放,明白了。慌忙应了一声,二人尥起蹶子,气势汹汹的便追了下去。

  一见有人追来,黄橙告知好朋友一声,然后两人头也不回,脚下一阵阵的加紧,没命似往前奔逃。

  这会儿,快到了中午,阳光明媚,街面上人来人来往,正是十分热闹的时候。哥俩儿左躲右闪,见缝插针,跑起来很不顺畅。加上刚到这地方没两天,街况路面不熟悉,一边跑,一边还得看路。后面追自己的又是俩人高腿长的大人,路也熟。于是跑着跑着,哥俩儿眼看就要被人撵上了。

  这时,俩人到了十字路口,略微一合计,一个朝南,一个奔北。边跑,嘴里边喊。一个喊的是:青山常在;另一个喊的是:绿水长流。这是他们的暗号,用来约定汇合的地方。

  哥俩儿刚分开,后面的恶奴便追到了。没听明白人家喊的什么,一个还挺好奇,站在路口问另一个:“他们喊的什么?”

  另一个抓抓脑袋:“我也没听清。”

  头一个说:“问问?”

  后一个答:“问问就问问。”

  二人刚抬脚,正打算问问旁人,一晃脑瓜,才想起来正事儿,立马也一边一个,分南北两面追了去。

  这地方叫庆县,隶属于北云国下的甘州境内。县城里,东西南北四趟大街,共有两千来户人家,算个不大不小的地方。

  两人分头逃命,黄橙捻了北面去,三娃子奔向南边。

  三娃子,十四五岁,黄豆眼睛、大饼子脸,一嘴芝麻粒儿碎牙,大肚子挺挺的,两手合一块儿都摸不到自个儿的肚脐眼,个头与成年人相当。别看他又蠢又胖,要说逃命的本事,几人当中,挑不出一个腿比他快的。因此,大伙儿赠他一诨号——“奔命三郎”。

  比起北面,南面的人要少很多,而且越往南走人越少,道路一下就开阔了。奔命三郎心中一喜,忖道:这下我可有了用武之地。当即,撒开蹄子就是一顿猛奔。

  他体格肥胖,逃起命来,又是一幅不要命的样子,一些个没注意挡了他道的路人,被他汹涌澎湃的气势吓个不轻,有几个来不及躲闪的,更是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等爬起来,擦擦脑门上的汗,心有余悸的说:“我滴个亲娘,是个什么东西?吓老子一跳!”

  三娃这一撒欢,奔了个酣畅淋漓,一下子,他倒是痛快了,可后面追他的那位,却吃了苦喽!那位一边跑,一边擦着汗,心里说:“他娘的,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这胖家伙怎么跑这么快,跟头‘飞猪’也差不了多少。”

  跑着跑着,只见三娃子在前面老远的地方,身子突然一拐,没了。他赶紧拔腿追上去,到了一瞧,眼前的巷子空空如也,哪还有一个人影。仗着道儿熟,他又追了两趟,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只得一脸怏怏的回去复命。

  北大街上,黄橙像条泥鳅似的,尽往人缝里钻,钻来钻去,脑袋瓜都晕乎了,一抬头,周围熙来攘往全是人,也不知究竟到了哪。

  他身体本来就弱,干巴巴一小个儿,看着机敏灵便,实则经不住两下折腾。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没来得及喘上几口气,后面的恶奴叫唤着就追了上来。其实,要不是先前那俩恶奴自己耽搁了会儿,黄橙早叫人家抓住了。

  黄橙一看:“他娘的,狗腿子狗腿子,腿上还真有劲儿。”顾不得多想,一低头,拔起脚就往前窜。

  后面追他的恶奴,一边追,一边喊:“别跑!”

  黄橙也皮,答:“二傻子才不跑。”

  后面追他的又喊:“站住!往哪走!”

  黄橙答:“您别管,有地方去!”

  俩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追着跑,街上的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全当热闹看了。

  这地方虽然是个县城,但也架不住他俩这么溜达。跑着跑着,眼看就要出了城。一旦到了城外,视野开阔,没了人群的遮挡阻碍,黄橙非叫人家一把揪住不可。

  心里一翻个,黄橙也明白过来,打眼往两侧观瞧,忽然发现前面不远,有一道巷子口。这时候他也顾不得多想,紧跑几步,到了巷口,身子一旋,就钻了进去。

  巷子不宽,两头过人都容易挤着,歪歪扭扭,跟条下水似的。黄橙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瞧恶奴不见了,心里头渐渐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大意,步子没慢下多少。

  “总算是逃出生天,躲过一劫……”正这么想,眼前一沉,路没了。当下心里可就起了毛。“这这这……”急得他原地转了三圈,心说还是得回去。一转身,脚还没抬起来,路叫人给堵住了。

  “好小子,他娘的,可把大爷我累坏了,”恶奴塌着腰,呼呼地喘大气,“跑啊!不是有地方去吗?”

  “哟……大……大哥,您来得真……真快!”黄橙这会儿忘了累,但嘴里喘得更厉害,见势不妙,心里滴溜溜乱转,“要不……您……先歇着?改日再聊?”说完就要溜边。

  人能放他过去吗?一伸手,“过来吧你!”将他两手背剪,牢牢攥在了手里。

  黄橙一疼,叫了一声,但同时抓他的恶奴叫得比他还惨。抬眼朝前面一看,站着一瘦高个儿,手里一上一下,正抛着石头子儿耍呢。

  这人溜肩膀,鼓脑门,翘下巴,脸打侧面一瞧,弯得像把割草用的镰刀。也不知从哪弄的衣裳,料子看起来不错,可完全不合身子骨,人太瘦,那衣服在他身上一挂,风一吹,摆起来跟面旗似的。

  黄橙一瞧这人,心头登时大喜,高声喊道:“我的亲哥哥欸,快来救我!”此人正是好朋友——牛哼哼!

  “哼哼!黄小子,你也太没出息了,跑你都跑不了。”牛哼哼打趣道,“平日叫你练练腿,你嫌没那个必要,说自己有‘手艺’,这下栽了吧!还是那句话,咱作贼的:三十六计走为上!比这更高明的,只有那第三十七计!”

  黄橙知道他又要卖嘴,自己着急脱身,怕他耽误功夫。“牛哼哼,行啦,别卖弄了,快……哎哟哎哟!”没说完,手被身后的恶奴扭得生疼。

  “别打岔!”发了声狠,恶奴转脸问牛哼哼:“你那第三十七计是个什么说法?”还挺好学,先前在街口发问的,也是这位爷。

  “这三十七计嘛……”牛哼哼微微一笑,“能走多快走多快!”话一出口,手里的石头子跟着就飞出去了,一个不落,全打在对方身上、头上。

  恶奴手里也没东西抵挡,当即被鸡蛋般大小的石子儿,揍得“嗷嗷”直学狗叫。情急之下,没办法中的办法,两手赶紧把头抱住,肩背朝外,往墙角一蹲,抗着吧。过了片刻,等石头停了,他放出脸来一瞧,人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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