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平度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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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前,登州城北外,阵阵海风刮来,漫天的黄纸钱犹如端午前纷纷扬扬数不尽的榆钱一样。

万余人戴孝哭丧,两三千动员起来的军民丁壮依旧忙碌着,或搬运柴木、草束,或搬运尸体,或组成线列阵环绕周边撒着硫磺、硝石、石灰等具有杀虫、扑灭疫疾的药物粉尘。

一次要集体焚烧千余具尸体,就别想着一人一具棺材,又或者能一人一个坑位。根本不可能,一切以军中处理方式来办。

挖好渠沟,上面横架上粗大原木,圆木上又是一层木柴、一层尸体那样重叠,渠沟下就是引火草束。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用不多的场地、木材一次性将大量尸体烧干净。

至于给军属的骨灰,都是从里面取的一份,这还是良心做法。往往大军远征,能把袍泽的遗物带回去就不错了,至于骨灰什么的不好处理。毕竟这东西烧不干净也会滋生疫疾,真感情好都是当地立一个坟冢留下记号,方便这家后人迁移坟地。

东边,赵期昌双目赤黄神情疲倦,半眯着眼,静静看着,身边已做好赶赴奇山所强行改编的三百余骑军全副武装,也都静静看着。

“我从戎两年来,最惨一战不过是在北曲山。战前我部赶赴战场时,丧命于北曲山悍匪之手的各营官军便是如此焚烧;战后北曲山贼尸躯也是如此焚烧。各部战殁的弟兄,大冷天的还拉回了家里祖坟。”

扭头看身边一众哨官,赵期昌道:“大伙儿跟着赵某为国效力,若因赵某之故而死在不该死的地方,那便是赵某一生的遗憾。将军难免阵前亡,阎王要收谁的命那都是没法子的事情,赵某能做的就是让弟兄们尽可能的活下来。”

他语气缓缓:“为了大部分弟兄能活下去,少部分弟兄是否必须该死,这个问题自我从戎之初,便疑惑至今。将这个问题传达下去,让每一个弟兄都用心想想。也不妨告诉你们,想明白这个问题的人,不说才能光是心性,便能担当一地守备。”

“自以为想明白的人,可来赵某处谈论,能说服赵某的,一律升职。”

一帮哨官听了相互看看,其中一人为难苦笑:“连家主都疑惑的问题,又岂是我等能想明白的?依咱看,这问题问问城里的诸位先生还成,问咱弟兄也问不出个啥来。”

赵期昌瞪目过去,语气不善:“做人要自强,犹如就像那野草一样顽强,强的野火烧之不尽!要自强,就要自知,不要什么都听外人的。这个问题关系军中袍泽生死利弊,这类切身大事自己不想通透却要听营外之人,岂不荒唐?”

颇有些气恼,赵期昌挥挥手:“传令下去吧,你们要明白,秀才有才能不假,那是他们从小读书使然。而咱这些军户子弟,太祖皇帝钦定的好命,能世世代代带刀披甲,多少人羡慕的待遇?”

听着像是反讽,本来军户制度若没被腐蚀,那军户就是朱元璋规定的天下武装力量代表。不要以为这是坏事,对于生活在元末水深火热的朱元璋以及当时的军士来说,粮食很重要,可刀子更重要!

朱元璋将世世代代掌握武力的权力赐给了当时的卫所军户,这可以说是初代军户们的愿望所在,也是朱元璋的信任、感谢所在。只要武力在手,卫所军户后代自然不怕所谓的天下波动。

别说掌握武力的卫所军户,连朱元璋都架不住文人舆论的压力,舆论主导权的丧失,就导致价值观念的变迁:军户不再高贵,军户是贱役!武人是贱役!

舆论牵引价值观念发生变化,变化之深远往往是当初想不明白,变化之后犹如春风细雨一样,让后人去看仿佛就该是这样子,仿佛历史变迁有一种钦定的感觉,不容悖逆。

赵期昌继续说:“这二年与官场诸位没少打交道,最少有六成、或七成的文官是我卫所子弟出身。这说明啥,说明我卫所子弟不是天生只会拎刀子杀敌的,只要刻苦也是能读书上进,明白圣人教诲、经典的。”

“一千八百年前的陈王涉也是落魄出身,陈王都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三国时东吴大将吕蒙尚能手不释卷,蜀汉大将王平更是斗字不识却能听人讲述经义而编书传家!再说国朝初时,多少公、侯、伯识字?还不是在兵戈戎马之际自学成才!”

“难道到了如今,你们一个个就如此堕落,懒得不愿上进自学?遇到点儿动脑子的问题就去问秀才,那人家说你该束手降敌,那你降不降!”

一个个垂着脑袋,一个不服气嘀咕:“家主,秀才虽迂腐了点,可骨头也硬,也不至于投降于敌寇吧?”

冷哼一声,赵期昌瞥到北边打着旗号而来的队伍,没好气说:“你们才认识多少个秀才?不说剑门先生,就城里那位陈进士,还有各处的举人、官老爷我认识足足不下百余人,这些人可都是我登莱军政骨干。可是呢,没几个人骨头硬,一个个就是嘴硬!”

“因为嘴硬被人杀了,那你说他是骨头硬被杀,还是因为嘴硬被杀?”

“凡事多想想,就看看昨日吴知府那群杂碎的模样,担心小爷开启官储,一个个装死不露面,根本不管满城动荡!还有张知县,口口声声说儿子、侄子死了精神恍惚不能理政,小爷打死他手下令吏,他怎么就能理政了?”

“记住,我们才是国朝延续的骨干所在!国朝要灭,也得我们军户子弟战死一代人才成!做什么都不能忘记这件事儿,我们才是天下最硬的骨头!人的筋骨只听脑子的,能指挥我们的人在紫禁城,不是兵部、都督府,更不是什么城里的秀才!”

说罢,赵期昌转身几步踏出翻身上马,接住随从递来的马鞭对着一众军官一挥:“传令中千户所备好稀粥,待本将归来后,便启程出发!”

“另,别让女眷上前观看火场,否则一个个就等着吃鞭子吧!”

说罢赵期昌扬鞭打马,留下一帮苦脸的军官,什么女眷,现在队伍里女眷就一个夫人好不好,人家真要看火场,谁敢拦着?

火场南边,登州北城墙废墟上,高泥鳅领着数量更为庞大,足足不下五十余人的城中、左近乡野少年遥指火场吹嘘着:“……赵爷富贵不忘患难交,你们也知道昨日城中那个乱,赵爷急着抚平城中,可手头兵马都已派遣出去救援各处。正好,小白爷奉赵爷的令组织民壮抵御贼子侵害。”

“小白爷也缺人手,见咱弟兄精悍,便派发了军务。你们是不知道,辽东来的那伙镖局趟子手那叫一个凶顽!其中还有女真鞑子,叽哩哇啦说着那话谁都听不明白,裆间那话儿又奇小,爷我上去就是一刀!”

做了斜劈状,高泥鳅口中发出滋滋滋声音:“怎么着?那杂碎脖子被咱一刀划开,那血就跟洪水似的,喷了咱一脸,太臭!”

一帮新来的少年听的热血沸腾,跟着高泥鳅一起混的少年也煞有其事的不时点点头,嗯两声,似乎当时大伙真的是很凶猛的样子,直接把白庆喜借给他们的二十多人从记忆里抹除了。

火场北,赵炳然令撤去旗号,不少登州文武都跟着过来长长见识。毕竟谁也说不准今后治下会不会发生这种需要集中焚烧的惨事,涨涨经验也是好的。

这种经验真的不好积累,但发生这种事情而处理得当,朝廷自然不会埋没于你。集中火葬,发生这种事情必然是大灾,能办成集中火葬这种事情,可见手中组织能力。有这么强的组织能力,朝廷哪敢埋没于你?

赵期昌抵达后,见这帮人指指点点,求知欲很强的架势就不喜欢,随意应付两句来到赵炳然身边,见赵炳然正拿着信纸发呆,稍后微微躬身:“剑门先生。”

神情恍惚,赵炳然扭头看了一眼赵期昌,又看了一眼赵期昌才反应过来,呼了一口气将信纸递过去:“梅川看看,平度州知州周思兼做的好事!”

很短的两页信纸,周思兼以私人身份写给赵炳然的信,意思很简单: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省里和老师徐阶,需要前辈你指点指点。

到底做了什么事,周思兼只在信里简述了平度州过去五年连年积累的灾情,又说今年年初有旱灾,现在又遇灾,别说百姓之家,就连官府也没了余粮!

看着就是一份很普通的诉苦信,仿佛在请赵炳然这个上司的上司念在徐阶的面子上拨发一点口粮救济一下平度州百姓。

让赵期昌看的不明白,周思兼信里没说做了什么事,又请教赵炳然该怎么面对徐阶和省里可能的问责,而赵炳然又仿佛知道的模样:“先生,末将看不明白。”

赵炳然颇有些苦恼,笑的勉强:“老夫宦海浮沉十余载,没少遇到性情纯良之辈。但性情纯良,又心狠手辣者少见;性情纯良又才思敏捷者,也少见。离奇的是,一场天灾,这么两个人都犯了糊涂!”

说的让赵期昌有些不好意思,他始终都不觉得自己善良:“先生的意思是这位平度知州也……”

赵炳然缓缓点头:“没错,否则何必怕省里、徐少湖问责?他呀,这是希望老夫居中调解,给徐阶解释解释。至于省里,徐阶那里满意,谁又会发难于他?”

徐阶前不久才把娇滴滴的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作为和谈的诚意,山东巡抚骆颙是彭黯这边儿的,彭黯又是严嵩这边的。

唔,现在朝中大佬与地方督抚都是一帮子,尤其是夏言死后,北边曾铣、翁万达,杨博,南边朱纨一年时间里前后被杀、病重、离职守孝、自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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