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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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浮山前所。

浮山前所是备御千户所,属于独立加强千户所。这类备御千户所行政级别小于卫,高于寻常千户所,与卫一样,属于都司府直辖。

整个胶东半岛,除了卫之外,各种填堵在诸卫之间的千户所,统统都是专事海防的备御千户所。平均下来,每一个备御千户所下辖三个千户所的编制。

与专事海防的备御千户所相对应,有一种守御千户所,作为补充力量填满九边诸卫隙缝。

此时,重修的官道堪堪修到浮山前所,距离终点青岛巡检司还有三十里,一个多月的工期。

然而,王文泽手持都司府公文,硬是抢走了四千余修路丁壮的控制权。

没人敢反对,谁让赵期昌的公文写的太狠,反对就是误军,直接以军法办你。管你委屈冤枉与否,先把你砍了,等朝廷给你平反昭雪……这东西能当吃的?

而赵期昌的发难在预料之中,可感情上张茂终有些接受不了,一气之下跑到旁边不远处的崂山上避暑。大有当甩手掌柜,弃官入道的架势。

次日一早,也就是八月初五,得到消息的张承翼连夜从即墨赶来,来到崂山请教对策。

“梅川驻军掖县,固然有种种顾虑的因素,更多的原因是他不甘心就这么回登州!”

崂山顶,张茂一袭素黑粗布道袍,脚踩草鞋打着白布绑腿,面东盘坐在一方岩石上,朝日金辉落在脸上,却无什么暖意。

他身后,张承翼赤足,面前生了一堆火烘烤被露水打湿的披风、靴袜:“父亲,三郎这么驳我张家颜面,还不够么?”

“不够,远远的不够。”

张茂语气悠长,双目中倒映着片片浮云:“这回我张家若赢了,今后我的外孙,就要给我的孙儿牵马。可输了,这意味着什么?你的孩儿,将来还是给赵家牵马的命!”

自己的孩子给赵期昌的孩子牵马?也就是给张祖娥的孩子牵马……

张承翼感觉头有些疼,自己的孩子与赵期昌的孩子是表兄弟,相互扶持,分出主从关系也是正常。想的不想,直接开口:“穷亲戚还知道找个富亲戚当靠山哩!”

“没出息。”

张茂扭头瞪一眼,见张承翼垂头服软后,才说:“能牵马还是好的,若到了你孙子那一辈,指不定连马夫都当不成。”

张承翼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故意赌气道:“爹,咱家可是世袭的四品佥书,再落魄,也不至于为人尾翼,总比马夫来的强。”

“你懂什么?看梅川收拢兵权的架势,他早晚会对各卫冗官下手!四品佥书?你就是世职正三品指挥使,也会让梅川砍瓜切菜一般的给拾掇了。”

张茂说着,双手撑在岩石上挪转身子,看着烤火的儿子,张茂忍不住一叹。

张承翼诧异皱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父亲是不是言过其实了?按父亲这么说,三郎要断各家的根,这各家的根断了,没各家帮衬着,他赵家的根再大,也经不住朝廷拉扯啊?”

谁都知道成祖为了靖难成功而大肆封官许愿形成的后患有多严重,天下武官按着编制应该是三万出头,而实际上却有十万人!

多出七万人你光拿钱不干事也不算什么,可你们会干扰另外那做正事的三万人!

不仅如此,这七万人的存在,意味着天下卫所体系又多了七万户军官家庭,这类军官家庭会演化成军官家族。国朝的俸禄终究有限,为了养活越来越多的族人,这不干事的七万户军官家族,只能合起手来挖卫所军的血肉吃。

底层的军户,军田,就是这么被吃掉的!

彻底吃垮卫所军制,还要年年不断的吃俸禄,又持续不断的干扰想做事的那些武官……这种毒瘤,卫所内部都是看在眼里的。可没法子,人人都要过日子,都要养活家人。

以至于,卫所成片的崩坏,甚至是没人敢追究卫所内部的问题。因为一追究,真按着法律来,你总不能将这个卫的军官家族都给剿灭了吧?

而张茂的意思不是说赵期昌要改革、裁汰卫所冗官,而是说赵期昌准备吃独食,将登莱各卫的军官家族清洗、收编干净。

张承翼觉得赵期昌不可能干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因为卫所内部正是因为军官家族同进同退,朝廷才始终下不了狠手。若赵期昌将其他卫所军官家族剿灭,等待他的必然是朝廷的围剿。

“朝廷那里,你恪守本份又手握强军,朝廷巴不得你贪图享受自毁根基,又怎么会无事生非来逼反你?”

张茂眨眨眼睛,将自己的推测缓缓讲述:“你要明白,当登莱诸卫各家齐心追随梅川时,那时便不是梅川能做主的了,也不是朝廷所能容忍的。梅川将辖内冗官裁汰的越狠,越是血流成河,朝廷就越是放心啊!”

张承翼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他的理解中,赵期昌若大肆清洗辖内卫所军官家族,简直跟预谋叛乱没区别,为什么偏偏这么做了,反而会得到朝廷的信任?

不可能!

他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清洗异己,反而会被朝廷信任!

没道理!

他懵了,张张嘴想问,又问不出,只是摇头:“不会……三郎就算是要杀人,也轮不到我老张家担惊受怕呀!”

张茂轻哼一声,下巴扬起,双目透着迥异神采:“你还没看明白,在你看来,我张家与赵家是姻亲兄弟之盟,自当同进同退。可对?”

“或许也如你所想,此前的梅川也视我张家的肱骨。可是,你要明白一句话……此一时,彼一时。”

张茂语气渐低:“以梅川的势头,今后手握大将军印也是必然。为博取朝廷信任,梅川杀辖内卫所各家是不够的,只有对我老张家动刀子,才能博取朝廷信任。”

张承翼还是摇头:“没道理,三郎他前脚杀各家,后脚朝廷反掌之间就能杀他,这么浅显的道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呵呵……你还没想通透,你只需要知道当赵家需要时,赵梅川什么都能做。固然,朝廷能杀梅川,可梅川能杀我张家。张家被杀后,梅川是满门被诛,还是荣华富贵数之不尽……都将与我张家无关,因我张家已被杀绝了。”

这只是张茂最坏的推算,看着儿子始终无法接受这种推算结果,张茂想了想又说:“你疑惑的是,为何登莱兵强马壮,而各省各地兵马荒败不堪一用。为何梅川会折腰于朝廷,而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张承翼点头,不服气道:“是,孩儿以为,只要我山东兵马截断漕运达三月之久,朝廷自会讲和!只要我登莱兵马能威胁漕运安全,那朝廷就得顺着我登莱军的毛捋。得让我登莱军舒坦,我登莱军舒坦了,朝廷也就安稳了。若让我登莱军不舒坦,那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张承翼这席话,代表的不是他一个人的观点,而是具有普遍性。

“山东贫瘠,作乱可以,却不足以成事。”

“就连梅川,也因山东贫瘠,想着跨海赶赴辽东做事。”

“威胁漕运,只会遭来朝廷不死不休的围剿!漕运乃是国朝命脉,谁人都能以此威胁朝廷,那朝廷诸公,还有何颜面存世?”

“或许你还不信梅川会同室操戈,这么说吧,在你看来我张家与赵家是一口锅里吃饭的,虽有掌勺、不掌勺之分,但比较于卫里各家、登莱诸卫各家而言,我张家与赵家是自己人,其他各家都是外人,可对?”

“可你知道朝廷又是怎么看的?在朝廷看来,卫所官就是卫所官,登州卫的卫所官是一家子,登莱二府的卫所官也是一家子,整个天下的卫所官也是一家子。”

张茂说着扬扬下巴,自嘲笑问:“朝廷看来,梅川连自己人都杀,这不是最大忠诚又是什么?去吧,你心里不服气,不找梅川问清楚,想来也不会信为父这番言论。”

张承翼也不言语,点点头,穿戴烘烤半干的靴袜,起身要走,又听张茂言语:“若你途径朱高城,不妨给你母亲和珠珠捎个话,就说我张家再落魄,也不至于靠女人来延续家业!”

空寂的崂山顶上,张茂起身来到火堆旁,看到儿子留下的食盒,抿嘴笑笑抚须:“张某言过其实,自觉的也有几分道理。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道长处身红尘之外,想来能给张某指出一条明路。”

一方大石面东朝阳的那一面,清晨打坐的王道凌起身,握着拂尘拍着衣摆灰尘,脚踩黑布鞋子:“贫道如今也在局中,恐怕给不出什么明路。”

王道凌,看名字就知道是遍布山东的王氏宗族道字辈成员。

来到火堆旁,王道凌蹲坐在一根圆木上抚须,眯眼:“不过,张家看着危机重重,实际上并不会有什么灾祸。”

他对张茂那番怀疑赵期昌今后会大肆诛杀各家的推论不做点评,因为这只是一种可能,一种概率极低的可能。

而张茂三番两次对张承翼重复这种推论,原因也简单。

终究是做父亲的人,当初决定反水赵家的是张茂,反对的是张承翼。现在好了,当父亲的失败了,儿子的论点却是对的……多尴尬呀,不拿出一套可以维护自己颜面的理论出来,今后还怎么维持父亲的威严?

纯粹是为了维护颜面而推论出来的言论,虽有一点点可能性,但并无多少意义。

王道凌听了张茂连篇话语,只在意最后一句。

张茂略略诧异:“哦,道长也认为我张家似危实安?”

王道凌点头,又摇头:“或许如此,全在赵梅川一念之间。若赵梅川心怀广大,张家自然安堵如旧;若是赵梅川……”

一听自家的命运还在与赵期昌的脾气上,张茂心中苦涩,强笑着点头应和。

能否躲过这一劫,就看赵期昌是理智压倒脾气,还是脾气主导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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