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厉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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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黯是个善于养生的人,也有小时候穷疯了的后遗症,历来彭黯的早餐很简单,只有满满一大碗杂粮粳米粥,再配咸菜一小碟,酱菜一小碟,连盐都省了。

洗漱后,彭黯一袭贴身素布中衣,脚踩木屐来到书房,桌上已摆好了米粥小菜,按着往常的习惯,彭黯先拿起桌上文案读了起来,不时摸摸粥碗,他喜欢喝半温快凉的。

老仆端着茶进来,见桌上高高一叠文档:“老爷,今日的事儿不少呀。”

彭黯一般要处理的公文就三种,一种是签个字用印就能敲定的程序性质公务;一种是对下面犹豫不决的公务进行批示;还有一种则是阅读下面官员上报的建议性公文,具有讨论的余地。

不论哪一种公文,哪怕是最简单签字用印的程序性公务,彭黯都要认真研读,关系各方面数据的东西,他还要打下去交给属官、幕僚去核实、重计算,确认无误后才会签字用印。

他终究是一省巡抚,轮到他签字用印来把关的东西,毫无疑问都是下面要上交给朝廷的东西。出一点失误,吃苦头的是下面,可他也会受到一点点波及。

至于给下面的批示意见、与下面讨论本省内部的改进建议,或者中枢的提议,都是极需要思考、斟酌衡量的东西。所以,这类事情能免则免。对下的批示免不了,可对上的改进提议,对内的小范围改革等等都是触动方面极大的,却是官府能主动发起的,有主动权,自然也能不发起,乐得轻松。

老仆一句无心之语,却让彭黯一愣,低头细细一看面前三叠公文,确实有点多:“是啊,算时节,眼前正该核算秋粮课税。然而今年山东又旱,对夏粮影响不大,可却能要了秋粮的命。老夫近来听闻,兖州府那边一些地方旱灾严重,受灾百姓不顾家国之本,去运河两岸做工。这等行为越演越烈,损耗的可都是国朝元气。”

夏粮课税在开春时就重新根据今年土地开垦情况进行计算,收完夏粮即抢收抢种两抢之后,就会计算今年秋粮课税。

彭黯当着跟了他四十年的老仆面前,这幅忧国忧民的姿态有必要表演?

拿起一封公函,彭黯接住老仆递来的纸刀切刮封漆,垂眉说着:“从月初至今,下面足足十五个知县不思筹集本县人力物力治水抗旱。却都一门心思想着和朝廷诉苦,想着豁出脸面,求皇帝诏免一应赋税。”

摇摇头,叹息:“这些人毫无大局,诚然,各处受灾是实情,却没到不能自救的地步。不思自救,却想着朝廷免税……一年到头一个县给朝廷的赋税多的不过两千石,少的还不足一千石,朝廷就要这么点东西,难道还能逼反一县之民?何况,历来近半赋税归本地调用,省里往往用不了其三成,不过三四百石之数,他们这是何苦?”

彭黯是真想不明白,看着老仆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我看这帮人都是想出名想疯了,上奏朝廷陈述本县灾情,为官胆量有了,心怀百姓的器量有了,爱民如子的仁爱官声有了,体察民情的用心也彰显出来了,可朝廷呢?十五个县,竟无一个敢自救的,可恨!亦可耻!老夫巡抚山东以来,从未有近日这般羞耻!脸上无光!”

老仆也敛去微笑,身子半躬着:“老爷,地方上谁不知道修建水利的利好?可修这个真难,老奴听说登州赵都司去年就有大修水利的想法。过年时,就因兴修水利的事儿,让下游的人把家中管家打死。”

略带些庆幸,老仆露笑:“赵都司那脾气老奴也是知情的,若不是看在老爷和登莱兵备剑门先生的面子上,指不定赵都司又会闹出怎样的祸端来。”

彭黯听着摆手,脸色难看:“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件事情梅川受的委屈太多。但地方上兴修水利,利国利民利在千秋,老夫就想不明白,怎么就没有一个有担当的站出来大修水利以为本省榜样?”

老仆露笑:“可惜怀明是山东人,不然在山东做知县,也能挑起担当,为老爷分忧。”

赵凤翼字怀明,登州赵氏三房嫡脉,字中都有一个明字。赵鼎明这个名字严格意义来说,是以字行于世。本名起的偏僻,就以字‘鼎明’来代替名。二房的掌事人叫做赵拱明,而赵期昌的父亲则是赵启明。

毫无疑问,今后赵期昌十六岁时确立‘表字’,也一定是某明。如赵期昌录庆童入族谱,赐字‘长明’,给与赵庆童的不仅仅是族人身份,还包括三房嫡脉的身份。龚显入族谱,人家本来的字就是‘惟明’,不需要再改。

赵氏这种名字中必带‘明’的传统,其实理解起来很简单,因为这是一种大面积的风气,很多卫所军官家族都会在名字里弄个‘明’,跟建国、建军、爱国、爱党、爱民之类的起名风气一样,既有政治态度的意思,也是一种大众风气。

起名字历来有一种不好统计的风潮,比如某个时期特别流行某一个字,比如世、士、行、承、元等。这些字没有明显的寓意,但偏向正面,且方便搭配起名又朗朗上口,出几个受普世道德推崇的名人,立马就能流行天下。

唔,而现在,名字中流行的一个字比较另类,所以比较突出好记,这个字是‘汝’。

比如胡宗宪字汝贞,啥意思?按着常理分析,汝贞两个字翻译就是‘你忠贞不渝’、‘你坚贞不屈’、‘你做事有节操’,所有亲近人都喊你‘汝贞’、‘汝贞’,这是多么大又多么正面的期望?

大概意思就跟彭黯字道显一样,名已经很‘黯淡’了,那还怎么在众人之中出头?那就‘道显’吧,道是圣人所讲之道,躬行圣人之道以显迹,黯淡对明显,这就是彭黯的名、字蕴含的为人期望和点滴文化。

老仆提到赵凤翼,彭黯也是微露笑容,稍有得意却不接话,一是不想显摆弟子,第二是他不想说话了,想静静办公、吃早饭。

主仆感情四十年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亲兄弟、两口子也不见得能朝夕相处四十年里形影不离。彭黯只是不开口,老仆就很识趣……也不能说识趣,只能说是很默契的离去,不打扰彭黯工作。

老仆出门,隐约听到彭黯念着‘兵备东昌府巡按御史段顾言’,然后“啪”一声拍桌爆响,老仆瞬间立定,转身之际听到彭黯暴吼:“鬼祟贼子胆敢杀我爱将!”

书房里,老仆两步走进来时,见彭黯整个人眦目怒容站在书桌后,双手撑在书桌边缘,桌中摆着米粥小菜,愤怒的彭黯仿佛一头前爪抓在石块上,俯视食物的老虎。

缓缓扭头,看一眼老仆,彭黯下巴扬起:“去寻张超!亲自去!让他速回东昌府整饬所部兵马。若有阴谋阻挠者……以战前抗令之罪,杀之。”

老仆喏喏,犹豫之际彭黯吼道:“可有话说?有话便说!”

“老爷曾教导老奴,说临战前万不可乱了阵脚,否则未战先败。”

彭黯轻哼:“你家老爷还没老糊涂,我这是投石问路!张超那里闲话休说,直说老夫如此意思。记住,速去速回!”

老仆拱手,转身就走。

彭黯负气,来回踱步片刻,又深呼吸片刻坐到书桌前,开始慢悠悠,细条慢理吃起了早饭。

再心急也是没用,他现在很愤怒,也很害怕。

孟尚义的死亡,让他愤怒。不管孟尚义的死因是什么,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将领,还能保卫谁的安全?他愤怒孟尚义的死,更有一种因为看错人而产生的羞怒。

愤怒之后就是恐惧,段顾言和一帮东昌府方方面面的官员不可能串通起来,又拿白莲逆匪形迹做文章。段顾言这帮人集体都说是白莲逆匪干的,而且白莲逆匪还想凿开运河堤岸,就连广东班军都出面佐证,毫无疑问,这将彭黯吓着了。

彭黯的胆量还算可以了,否则一般的文官,在孟尚义这种地方重将意外死亡事件面前,都会紧张、害怕。军队主将都让人弄死了,他们这帮文官还有什么安全性可言?

可彭黯再大的胆量,面对白莲教可能发起的一波遍及各省牵连数百万、上千万百姓的战争,他也会怕,是个人都会怕,赵期昌也会怕,刘磐也会怕。面对战争,没有不怕的人。只是赵期昌、刘磐这类人没得选,他们职业、饭碗就得靠杀人来维持。

白莲教在朝野的威慑力就这么大,在山东官场更是禁忌一样的东西。甚至,一些地方的寺庙光明正大打着圣教的旗号行事,地方官员别说缉拿、追索或者过问,他们不敢管的同时,还会官官相护连起手来给这帮白莲逆匪收拾尾巴。

就怕将这帮大爷给逼反了,以白莲教历来造反的传统,压根儿就没有那种八方同举的大方针。有的只是一方举事,各方响应,瞬间糜烂一片。

而且,率先造反的那一帮白莲教众,往往能打当地官府一个措手不及,屠掉整个衙门上下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恐怖的白莲教,更恐怖的是白莲教现在竟然开窍了,懂的对国朝大动脉--运河下手了!

嘉靖皇帝杀心一向很大,哈密卫被吐鲁番吞并,朝廷被打脸后,嘉靖将陕西方面负责战事的官员,以及甘肃巡抚上下相关文武,能杀的就杀,够不上杀头的就流放充军,这可比罢免要狠得多。

若山东糜烂运河瘫痪,旁人不好说,反正他彭黯绝对会被嘉靖给活剐了!

赵期昌怕自己被愤怒的彭黯弄死,彭黯更怕白莲教起事,更怕运河出事!

杀赵期昌,不能救他彭黯的性命;而孟尚义一死,山东能打的将领多数跟赵期昌又莫名其妙的关系,能否镇压白莲教、稳定运河,全在军队,而不在他彭黯手段如何。

换言之,若白莲教起事,军队放水,不管运河好坏,只要战况进展不顺,他这个巡抚第一时间倒霉!

的确,权位上他卡死了赵期昌,可他的生死,却也在一帮军将手里握着!

当然,前提是白莲教正阴谋酝酿着大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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