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入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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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日,朝阳坡校场。

天色阴沉,捕倭军暂停操训,搬运军械检查、维护并陆续装车,一片忙碌。

张知县承载府里的意志过来与赵期昌讨说法,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雨也心忧起来,一袭便服领着师爷进入帐中。

分别见礼、落座后,张知县先是一叹:“赵将军,这雨势比之去年早了一些。”

赵期昌也为这场雨而稍稍头疼,额间绑着永乐通宝缀饰的一字巾,端着茶碗看向帐外,脸色平静:“谁说不是呢?去岁河南、山东大旱,我登州也算是风调雨顺。可这场雨,真说不好会生事情。”

沿海平地里的小麦开始陆续金黄,再过几天就该收割,这场雨会严重干扰小麦最后结穗的质量,若雨势连绵,那夏收折损可就大了。

一个知县其实在地方上并不算什么顶级人物,皇权不下乡,也顶多在城里称王称霸。可蓬莱县是府城所在,上面府里一帮子老爷压下来,张知县就是个孙子。而夏收不利,这个锅有可能会甩在他头上。

夏粮因雨季而折损一成,影响的方方面面也将是极大的;若折损两成,还会影响来年;若是折损三成,赶紧通报省里,让省里向中枢申报免税免租,否则活不下去的灾民闹事,到时候军费都是远超四五年税收的大支出。

折损三成意味着百姓交完税或租子,余下的根本吃不了两三月,饿死、卖儿卖女的话,将会应验。

张知县已经没心思在这里与赵期昌打交道,他要急着回府城,便开口:“赵将军,你说眼前抢收,可能来得及?”

赵期昌垂眉,摇头:“张知县,就说说咱吧,您要下令提前抢收夏粮,若是这令派到咱头上。咱还会观望天色,心怀侥幸希望只是雨云路过。现在抢收,百姓幸苦大半年,折损就在两成左右。若抢收了,并无连绵大雨,到时候张知县就麻烦了。”

对百姓来说,扣除一年上缴朝廷的各种铁庄稼,余下的才是自己的。损失的两成,基本上就是百姓自己的。心怀侥幸等待是一方面,若提前抢收却不见大雨,那怨气将会涌向县衙门,数千受损失的百姓冲进城里殴打一个知县,真的不是什么大新闻。

张知县苦着脸,从他当蓬莱知县开始,就一直苦着脸:“赵将军的意思是,这份抢收令不能发?”

赵期昌也摇头:“不好说,应该谨慎行事。询问各处老人观天色而动,若真是一场大雨要来,赶紧下令抢收。其实,某也在等,若这云彩整日不散,今夜就动员各庄抢收。毕竟抢收,损失可控,若真一场大雨下来,发生什么将没人知道。”

其实张知县真的没有这类经验,他考进士考了十二年,始终没中。人也到了中年,绝望之下参加吏部会选,在河南那边当了三年县丞,如今转升蓬莱知县。蓬莱知县不好做,省城的知县、京城的知县更不好做,需要极高的抗压能力和处事能力。能做好的,并熬到期限,升官也是一种必然。

张知县听了颔首,决定回去路上问问沿途村庄的意思,随大流而动。

端起茶碗小饮一口,张知县坐正身子,这才开口来意:“赵将军,府里差遣本官前来,就是摸不准赵将军查倭一事是个什么查法。问了卫衙门那头儿,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府里担心滋扰民生,这才逾越了界限。”

赵期昌听了笑笑:“张知县真够幸苦,府里那头没人愿意与某打交道,这才找到了张知县跑腿。其实呢,本将也只是例行练兵,让各处捕倭军集结、活动一下。至于查倭,多是设卡盘问外地生人。倭寇有就揪出来,若无,也权当训练部伍,震慑一下各路牛鬼蛇神,免得这帮人对朝廷失去敬畏之心。”

张知县一如既往苦笑,如赵期昌所说,府里的老爷还真不愿意与赵期昌打交道。钱知府是正四品,其他人品级多在五六七品,偏偏赵期昌做事很讲排场,根本不鸟文贵武轻这类潮流,见面就跟你拿捏品级说话,府里老爷碰上赵期昌,在正式场合赵期昌就敢仗着品级官指责对方不守尊卑。

文官跟武官比品级,天然就有极大的劣势,一个小小百户都是正六品,若武人一个个都学赵期昌,那文官还能有好日子?

所以,赵期昌戴着一顶跋扈的帽子,很不受府里待见。可他们又拿赵期昌无可奈何,私下里可以讲究名望、资历,可一文一武哪有私下里聚在一起喝酒的说法?

在正式场合赵期昌拿捏品级说话,你再恼怒也只能沉默了事。至于找赵期昌麻烦,朱应奎就站在那里,有的是法子折腾府里。

赵期昌见他不说话,便继续说:“若无意外,今后每年四月下旬,十月底,卫里捕倭军都会如此行事。免得让人说吃公家饭却不做事,其实本将也想清清静静待在这里,可职务加身就该为朝廷、为地方平靖做些事情。而备倭总兵官空悬数年,这捕倭军不能因为没有顶头衙门就刀枪入库,嬉荒过日。如此,张知县以为呢?”

张知县只能点头:“赵将军心怀大局,想来府里是能理解的。”

微微沉吟,张知县观察赵期昌脸色,缓缓说:“设卡查倭本就是捕倭军职内事务,府里的确不好过多非议。只是,赵将军,府里担心的是赵将军借查倭之事,勒索地方良民、豪强。甚至……逼迫地方士绅伤财劳军……”

去年两次军事行动,登州城士绅整整劳军三次,名望是刷够了,也不准备花钱继续刷。军队如猛兽,平时圈在笼子里可以恣意品鉴。若是放出来,就要躲避。

赵期昌微微侧头一想就明白,笑着:“看府里这意思,应该是对本将所部捕倭军有所敬重了。估计,本将真邀请士绅劳军,也能如愿?”

哪是什么敬重,分明是害怕,这是一支经过战场考核,比巡抚标营还是厉害的军队,一支见血人均半颗贼军首级的军队,谁不怕?

张知县也知道赵期昌是开玩笑,点头笑着:“如赵将军所想,府里就是这么个意思。不会阻止赵将军查倭,也请赵将军给府里、乡土士绅一个面子。”

赵期昌微微颔首,语气冷淡:“张知县且安心就是,查倭只是小事,我部钱粮足够,自不会做打秋风的勾当。其实,若军饷足够,谁又喜欢赔笑跟他们打交道?”

张知县回味过来,赵期昌在指责历史积弊,苦笑拱手:“那本官就安心了。”

赵期昌露笑:“还请张知县转告府里,本将做事向来守法,都是按着朝廷基本法度做事情,不会乱规矩,该给的面子也会给。也希望初一时,府里给本将一个面子。”

“哦?”

赵期昌指着西边:“到时本将所部百余人会入城搜查各街道客栈,也只是做做场面,不会滋扰民生。如此行动可示我捕倭军整戈待旦,某种意义上来说,能让士民更为安心。毕竟,我部是登州子弟兵,祸害也祸害不到乡邻身上。”

张知县皱眉:“真要入城?”

赵期昌点头:“清查乡野之地而不管城中,此番清查无异于儿戏。到时候,还请府、县衙门三班衙役协助配合。有地方衙门参与,此番查倭必然也是全面细致而无疏漏的,想来府里也是能放心的。”

张知县感觉应该是走一个过场,他与府里十几位老爷的判断差不多,那就是这位小赵将军练军三月,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展现他的练军成果。实际上就是展现獠牙,让府里、各处以后做事掂量着,别去惹麻烦。

可赵期昌这入城一事,不符合府里的心思。捕倭军是子弟兵,可毕竟是军队,入城影响不好。若是客军过来,军士休假时都很难入城,都担心这帮人饮酒后闹事,根本不将军队当人看。

稍稍迟疑,张知县道:“赵将军,可否不入城?若是如此,查倭事后,府里可以出资在东门外设宴,并安排场地,请赵将军所部操演,如此也可振奋民心,震慑宵小。”

赵期昌脑袋歪着打量张知县,看的这人好生不自在,这才开口:“我捕倭军隶属军士,有近两成居住在城中。而历来,衙门里做事情,也有我捕倭军协力。甚至整个登州城城防,除去五百守军外,其它事情都是我捕倭军在做。登州城,无异于我捕倭军之娘家。”

“府里到底怎么想的?难道我捕倭军平日可以入城,却在各处查倭时,不能入城?还不准清查城中?此乃闻所未闻之荒唐事,府里如此看我捕倭军视如乱军、流寇,那各处与我捕倭军无亲无旧,又该如何看待?”

语气越发愤怒,毫不掩饰的愤怒:“有道是三人成虎,这次府里不许我捕倭军入城,本将好说,可就怕下面弟兄们寒心。弟兄们若寒心府里行径,今后县里、府里有个三灾九难,到时本将有心,下面弟兄们不愿动弹,本将也只能无可奈何。”

张知县听着脸色青红不定,结结巴巴道:“赵将军,本官也知府里的意思不近人情,本官也只是来问问赵将军的用意,将府里的意思传达一声。具体如何,还不是有待磋商?对,有待磋商。”

赵期昌那席话,标准的拥兵自重的军头口吻。赵期昌也算是明白了,先前讲的那些什么怕他军纪不好,担心勒索士绅、敲砸豪强、为难百姓等等,就是警告他不要由着心思来。然后再要求他不要入城,意思更简单,是为了府里的面子。

瞧,捕倭军多厉害,还不是连府城都不敢进来彻查?这下面子可就大了,踩着赵期昌的脸谈笑风生,那赵期昌怎么给下面弟兄交代?

交代不交代的就是一句废话,他不需要给下面人交代什么,下面捕倭军从公从私都是隶属于他的一支私军,管好吃喝,人家才不在意什么在府城丢了面子。甚至,只会为赵期昌的际遇而不平、忿忿。

他必须要入城,因为有鞑子密探在城里!

等张知县干巴巴说完,赵期昌也放下茶碗,道:“张知县,本将也知道知县夹在中间难办,是两头受气。那本将就把话说明白,劳烦张知县转述过去,府里有任何不满,冲着我赵期昌来就是。”

张知县拱手,心里松了一口气:“还请赵将军明言。”

赵期昌点头,语气严肃:“查倭如之前所说,是本将职内之事,容不得地方非议、指手画脚!府里给我赵期昌面子敬我三尺,那我赵期昌自然给府里面子,也敬他一丈。若真闹起来,本将敢封了整个登州城,各街道封死、逐街搜索盘问、挨家挨户慢慢查。总能查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纵算无有倭寇音信踪迹,但查到的东西足以给上头一个交代。城中藏污纳垢,这一点张知县应该不反对吧?”

“再说了,也请张知县明确告知府里,本将不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此番查倭事出有因,否则朱道员不会许可本将胡来。若不许我部入城消弭祸源,到时候出了漏子,府里的,县里的,一个都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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