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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葛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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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谛青山的清晨,融化的雪提供山间溪流可直接饮用的甘甜泉水,山下小镇居民屋顶上融化的雪水滴到屋檐下的石盆里,春节假过去,谛青镇与外界的通道打开,人们出去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旅游的旅游,回来的,则捎来了入湖小溪边上的桃花枝。

小男孩在湖边晃着拨浪鼓,捉弄更小的想要拨浪鼓的弟弟,妈妈放心的跟在后面边走边玩手机;捕鱼者则更早的出发了,和往来运输商品的船上的人远远打着招呼;晨练的老人家在沿湖的广场挥着扇子和木剑;谛青山北陌派新编班级在镇政府为孤儿做一日善行活动;小学堂二楼木地板上的脚踏声慢慢消停下来,儿童朗诵声从木窗传到了屋外,传到了小巷。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

(大意:葛草儿蔓延生长,藤条伸到了山谷中,叶子繁茂又苍郁。黄莺儿低空飞翔,群息在灌木丛中,鸟鸣如同欢唱。葛草儿蔓延生长,藤条儿伸到了山谷中,叶子繁茂又浓密。割下藤草......)

和声朗诵到这里开始混乱,还是些十岁左右的孩子,不认识的字就随了直觉的读音,听声音老师已经示意他们停下,教室安静下来。

一个老人穿着传统的青色斜襟宽袖上衣,深蓝色棉布裤子,一双厚实的黑色毛鞋,缓缓地转动着手里两个铁球,他站在楼下听着楼上的声音,然后转了一个方向坐到对面的茶舍门口。

这条小巷名为“棠棣”,取自《诗经》,是一条自西南向东北地势逐渐升高的青石板巷,巷口立了大石球,禁止机动车入内。巷内的这所学堂叫“棠棣社”,是一个不同于奥数英语之类培训班的兴趣班,平时念念书,认些字,教授一些文化典籍里的内容,并且在学生幼年时期就提倡交流研究深刻内容和自我理解。学堂是公立设施,谛青镇上很多家长会让孩子在周末来棠棣或者镇上类似学堂,还有些家长,忙于工作,把孩子“寄放”在这里,有的家长是谛青山外派弟子,长期不回镇上。

和整条小巷的基调一样,茶舍保留着古朴装修,疏木扶植,茶叶样品摆放在从明代传下来的多宝柜里,立式衣架挂着女式长大衣,内厅的架子上直接摆有一刀一剑,收银台很大,就像一张办公桌,堆了很高的书卷,桌上有虹吸式咖啡壶,磨豆机和电动奶泡机,看来茶舍的主人更喜欢喝咖啡,商品和生活用具混杂,就像把这家店和主人起居的地方混在了一起。

年轻的女店主在内厅整理柜子,听到外面的声响走出去看,店的门口挂着旗子,写着一个“木”字。

“一壶普洱。”老人说,并没有回头,而是饶有兴趣的盯着对面二楼。

店主退回去,这时候对面二楼又穿出读书声:

“是刈是瀈,为絺为绤,服之无肄。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大意:割下葛草将它蒸煮,织成粗布和细布,穿在身上服帖舒适。回去告诉我的师父,我要告假了回家看父母。洗干净我的内衣,冲干净我的外衣,洗与不洗的都整理好,我要回家看望我的父母。)

一会儿后茶水端了上来,还配有饼干,烫热的杯子放在杯托上,店主提起茶壶斟上,“看起来面生,不是镇上的人吧?”她出生在谛青镇上,大学在外学习,毕业后回到了家中的茶舍。

年轻人外流几乎是大多小镇或者村庄的普遍现象,她顾虑到这一点,做了一个留下来的,生活很清闲,店里没生意的正好安心的写些东西,她给一家旅游杂志写文案做翻译,平常和编辑助理靠线上交流,足不出户就把工作做完了。

肖·真·鹤发童颜·冠看了一眼女店员,原本听着童声朗诵的悠闲表情突然严肃,他坐直了,上下打量女店员,问道:“姑娘你多少岁了?”

“二,二十三。”店主被盯得一愣,自然反应的先回答了年纪。

“哈哈,”肖冠笑起来,“虽不是镇上的人,但你两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不过你外公不会真的是一步步走下来的吧。”他侧身望了望东北方向。

读完《葛覃》读起了《卷耳》,大概是新学,第二句就开始混乱,肖冠听着听着,笑起来。

“头一次见来谛青山拜访,还要被访者自己下山的,一点诚意都没有。”木长老人未到声先至。

“可你不还是下来了,几年前听说就有人提议装电梯或者缆车,怎么,没通过?”

“你当谛青山是什么旅游景点?”木长老坐下来,外孙女从内厅拿了酒出来给外公倒上。“这儿的一切东西都不能被破坏,百年前是什么样子,现在也得是那副样子。”

“所以真怕你一副老骨头在路上散架了。”肖冠乐呵呵的,从身上摸出一个布袋,把铁球放了进去。

谛青山每天早上有晨练,即使上午没课想睡会懒觉的弟子也得穿戴整齐了,完成晨练再回住处。

四派长老轮流早督,四位最高长老也经常出现。北陌派钟长老和西骁金长老一向站在高台,仪表堂堂,表情严肃,吴带当风,就像是从吴道子画中走出来的历史人物,光往那儿一站就自带鼓风机特效,他们似乎着力于抓住每一个想偷懒的弟子,每次晨练后还会做一下简短的发言,以至于弟子中下山进入中学的看见教导主任或者学生会督查总能想起这两位长老。偶尔金长老会搬把椅子坐在上面,拿着一瓶水,阅兵即视感。

东迁祝长老随意点,静时拿本书看,动时自己会一身练功服走上台,和弟子们一起打完一套拳,结束后弟子还能在学校餐厅看见他和其他长老一起吃早餐的身影,至于南惟派木长老,很多人猜测他亲自带的弟子如此有个性是随了师父。

比如有一次他也带了本书去看,结果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最后是他的徒弟上去把他叫醒的,有一次觉得弟子们表现良好,拿出手机给录了像,上传到了谛青山官方网站,还有一次春风习习,太阳还没有升起前光辉先降临,清凉又明媚,其实也不过是那段时间常见的一个清晨,木长老却觉得这个清晨尤为特殊,叫停了那天的晨练,带着一大帮谛青山弟子站在微风里......冥想,也就是他的弟子们常挂口头的“思考人生”。

木长老在山中的活动不多,逐年有增长闭关时间的趋势,不少弟子猜他是要修仙了,不过目前没这个打算的木长老也不辟谣,说不定哪天就真的潜心修炼了呢?反正终归会死去,修仙倒像是一件符合这个老人“这么有趣干脆试一试”的作风。

作为四派代表长老中最年长的一位,最大的孙辈都过了四十岁,也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前一任南惟最高长老仍没有过世,因为那是一只半妖,几十年前把担子交给木长老后,开玩笑的问巴托利家族的狼妖路易:“姑射山在何处?”然后就打着去姑射山修炼的幌子云游四方去了,他为谛青山贡献了整整一百年的时光,半妖的寿命有限,他是天生人与妖精的混血,不如自己修炼而成的妖精,所以给自己未来的时间做了规划。

今天木长老一大早听说肖冠要来,推了山中弟子晨起锻炼时的早督,叫东迁派的长老代替一次。一路走下山的老人不喘气不流汗,虽然没有腾云驾雾,没有神兽坐骑,也没有踩在剑上一路飞驰,但他操控了气流,一路脚不沾石板阶梯的向山下飘去,可能觉得只是简单的飘没意思,所以他在脚底垫了一把扇子。

“老骨头不会散,老骨头只知道你专程来一次谛青山,可不是和我喝茶这么简单。”

说着这话,木长老的外孙女走进茶舍的内厅,屋顶融化的雪水依然顺着檐角流下来,积满了一只葵瓣纹白玉碗,外孙女换了一只碗出来,把玉石碗连带着雪水拿回房里。

太阳渐渐升高,偏向日中,棠棣社的小孩子大概是结束了这节课,穿出嬉笑和跑动的声音,清晰到可以听见有的小孩叫同伴的名字。

木长老饮了一下口酒,接着受到刺激眉头皱起来,就是这个味道。

冬天来临前在酒里放进花瓣,埋进小溪溪底,来年雪化时挖出来,成了他下山首要喝的饮品,每年冬天来前他都会叫外孙女准备,孙女虽然从来不会忘记,但也装作外公记性更好的样子为他做这件事。

“当然没这么简单,我还要和你听小孩子念书呢。”

“真的不上去坐坐?”木长老伸出手指,示意的是山上。“离开了那么多年,回来却也只是在镇上逛逛。”

“都是清高的老头老妇,要是多几个人说想念我了,甚至想着和我较量一番,我会上山的,可惜就连我曾经的弟子都离开了不少吧。”

“这么说来你还是待在这里好,突然想起你是个喜欢管事的家伙,任职西骁派的时候四派的弟子都被你教训过,要是看到了现在年轻弟子——。”

“难保不会变成当年的肖长老。”肖冠接话。

“哈哈。”木长老喝了一口酒。

“李山泽回山上了吗?”

“没有。”木长老放下酒杯。

“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他捏着折好的扇子,轻轻敲打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骨,就像在和着什么拍子。

“你可是她师父。”

“师父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连她把有时候都得问我们她被派去哪儿了。”

“但你知道她最近去纽约了吗?从斯尼德克尔家族那儿救出了一个叫吕橙的孩子。”

“当然知道了,救人是好事嘛,况且那还是吕檬的妹妹。”

“可她不报备谛青山,私自出使任务是多危险的行为,你作为师父也太放任她了。”

“既然不报备,”木长老说:“那便不是任务,这种事谛青山也每样都管,安装电梯怕是也要考虑了。”

肖冠眉头一皱,两侧嘴角向下,这个表情丰富的老人好像没听懂似的,虽然在责怪老友任弟子随心所欲,但又看不太出对李山泽的关心,好像更为关心的是谛青山的规则。

木长老瞥了一眼他的脸,问:“你那么担心我弟子干嘛?”

“你的弟子,带上了我的孙女去纽约,”肖冠在说“你的弟子”和“我的孙女”时加重了力度,确实是个担心孩子安危的爷爷,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我家鲈鲈在那个城待得好好的,拍个照接触明星然后设个结界这就是她的生活,她的战斗力不行只能做个文员,李山泽居然把她叫去直面斯尼德克尔家族,那个抓了一群妖精鬼怪的神经病疯子家族,李山泽,斯尼德克尔,这两个关键词合起来就扯上血龙计划扯上李屏玚了,谛青山那么多要做的事,怎么偏偏我孙女就遇上和皇世计划有关的?要不是鲈鲈都回来了,我一大早就得冲到山上去,我还要找李山泽的家长!”

哟,木长老想着,你这是要把看上去三十几岁的巴托利家家长叫来训斥一顿吗?伊凡可是一个非常善于在正经情况下不正经的人,他的夫人就更算了,你好意思训斥一个仙女或者说美貌清冷如仙女的鲛人?这可不符合你的作风,等等——

“什么我的弟子你的孙女,李山泽和肖鲈都是我亲自带的徒弟,孩子们都长大了,可有权决定自己想做的事,肖鲈不是很想出国玩一次吗?因为有任务才在那个小城待太久,她不说我也看得出有些厌倦,这不就是一个好机会。”

“我不想她有这么一个危险的机会,你的孙女好好的待在谛青镇,在眼皮底下安稳的生活,怎么能懂我本意送鲈鲈上山学习古老技能,她却被安排成台前弟子的不安?”肖冠的语气从激动变得无奈和沉重。

“可我记得你当时知道肖鲈外派后挺高兴的。”

肖冠笑起来,“当然,孙女优秀当然要高兴,啊不是,”老人收敛了笑,还没说什么,木长老说:“虽然谛青山四派中只有北陌派看上去是武将,但其实每派的弟子,走上台前的时候不都做好了有生命危险的心理准备?现在的人越发追求优秀,而优秀的就会被挑出来出去执行任务,你可以说他们有选择不出去的权利,但他们可没有决定了之后反悔的权利。肖鲈刚来的时候,你和她的爸爸怎么说的,孩子内向胆小,希望能在学习中改变,之后肖鲈改了,和吕檬两个人十四岁就敢从悬泉瀑布上跳下,上台发言面对着全体弟子稿子都不看一下,同样的这也是她的选择,你难道相信李山泽会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带她去纽约?”

“这不就是李山泽的风格?”肖冠对李山泽确实有这样的印象,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剩下的没说,他其实有猜测肖鲈是不是被李山泽给诱骗过去的,但这样又怀疑孙女的智商了。

木长老看了他一眼,“试试饼干吧,我孙女最近迷上了烘焙,我女儿过完年还给山上送了好多盒呢。”

肖冠拿起一块尝着,里面包了桃花花瓣和糖,清香不黏腻。

肖冠说:“我儿子在十几岁时,总觉得我对他提的任何建议都不适合他,甚至觉得我作为年长者其实也没有多少金玉良言,只是和太多的人一样活到了那个岁数而已。当我看着肖鲈长大,每次见到我会乖巧的叫爷爷,说着好听的话,就以为这孩子没有叛逆期,后来才知道,我又不是那个复制了多年的我,也变得啰嗦的我儿子,鲈鲈叛逆,不听话甚至是吵架也是对着我的儿子儿媳。孩子终会长大,我们家是把她当公主宠,但要是真做到不明智的宠溺,也就不会把她送来谛青山了。”

他好象有些妥协了,承认对于孙女,本意也是希望她会选择传承家族的人生。

木长老说:“孩子终会长大,而那些一直遗憾没长大的孩子,也会反过来影响逐渐长大的孩子。”

肖冠顿住继续拿饼干的手,猜到对于肖鲈,那些没长大的孩子是谁。

“小鲈有一次回山交报告,就是去年年初她和山泽合作处决骷髅女妖之后,她们一起回来。小鲈知道山泽提前结束任期前往英国的理由,她和我聊天,说后悔过很多事,但总结起来又好像是一件事。后悔十六岁那年离山没有要吕檬和她一起,不然吕檬可能就不会还在山泽身边,并因她而死,后悔在吕檬学会开车后只是说了要好好庆祝,却没有当即把她叫去那个城市玩,那个城市还是吕檬的故乡,如今小鲈走在街上都会想起吕檬是不是也走过这段路,后悔了很多已经发生了的不可改变的过去,又说毕竟已经死去,还好他们保护的李山泽活了下来。当年她觉得最无能为力甚至内疚的是,除了李山泽一人的口述,没有任何能证明斯尼德克尔家族攻击了他们的证据,所以刚开始很多人不相信李山泽,连小鲈也是,她一认为山泽误判,因为斯尼德克尔家族作风暴虐却不鬼祟,他们也没有像恐怖分子那样‘承认是自己所为并愿意对此负责’,不过从造成斯尼德克尔庄园之战的原因来看,不鬼祟是高看了他们,虽然,本来山泽也隐瞒了身份。小鲈给的第二个理由是女生之间的问题,她和吕檬前后上山时间相隔了不到一年,关系甚好,但后来吕檬倾注了太多时间精力在山泽身上,小鲈觉得自己的朋友被抢走了,不由得有些敌意。”

“这个我知道,”肖冠回忆,“有一年暑假,鲈鲈在回家之前和家里说了带朋友一起回来,之后却是自己闷闷不乐归家,还以为她和吕檬吵架了,谛青山弟子学着千百年流传的技术,环境是修身养性让人心平气和,老早看的书就是《道德经》《论语》,但到了一定的年龄遇到了烦心事,还是和那些寻常孩子没有区别。”

“除了这种烦心事,当朋友不是和自己闹别扭,是被杀之后,寻常的山外孩子把事情交给警察,交给家长,交给自己的愤怒,而这件事上,我们这边的孩子大多会交给自己的愤怒。”木长老喝了一口酒,除了阳光外又提供了暖意。“山泽是愤怒的极致,压抑了多年在找到一个缺口后义无反顾的开启准备了很久复仇计划,谛青山站在皇世计划的立场上必须协助她,小鲈呢,她也同样的愤怒。今年是小鲈在那个城市待的第九年,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看不出耐心吗?山泽目睹了师兄师姐被杀,六年后潜入斯尼德克尔家族大开杀戒,之前能力不足是个原因,但至少,她能控制好被心中的怒火,不会烧光一切,也不会熄灭,一直是有序的燃烧着。白暮今年才成年,但早就志愿加入了灵童保护小组,百里康屹是申请了,因为百里家的介入,不给批准,于是她直接找李山泽。别再给现在的年轻人贴浮躁、急功近利、盲目还有追求安逸的标签,或者还把他们当作摔一跤都得连忙扶起的孩子,他们想得可多了。”

“我更希望鲈鲈在想的时候考虑多方面,她的家人,她的未来,还有成功的可能性,我知道李山泽具有历代转世不具备的能力,但是在缠绕的命运面前,不到终点谁看得到结局呢?”

“如果你不愿意小鲈参与到山泽和斯尼德克尔家族,和李屏玚的战争里,你就亲自和你的孙女谈谈吧,”木长老刚才已经喝完了一杯酒,杯子放到一边,现在想喝的时候杯子又是八成满了。他话说得很慢,就像面前不是老友,是听着他演讲的众人,而他即将宣誓:“因为我,支持我弟子的决定。”

肖冠转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木长老神出鬼没的外孙女从端了玉石碗回店内后就没有再出现,但每次肖冠把茶喝过了一半,再想拿时又斟满。

茶社里的小姑娘也是御灵术的好手。

“这是年轻人的战争了吗?”肖冠意识到自己老了,十五年前还在长老群体中的他就看见当时他眼中的年轻人百里修甘愿贡献余生换取对李山泽的保护,十五年后,那个小孩子长大了,倒是和她父亲一样勇敢坚韧。

木长老听着对面二楼传出的读书声,笑起来,“不要突然冒出伤春悲秋之感,年轻人要有,年长者也得有,只是时代确实会交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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