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九十夜

『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第九十夜

夜色浓重,月光攀爬上床,照在背对的两个人身上。

李团结话匣子开了就停不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当面万宁宫的老东西自称张修后人,开坛布法,请我上山,劝我弃恶从善,我坐在大殿中,听他们讲经讲了七七四十九天,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了。”

祁景说:“然后呢?”

李团结道:“然后七七四十九天满,我就从蒲团上起来,说诸位道法精深,满腹经纶,本座不才,惟武力尔。然后把这破道观一把火烧了,下山去了。”

黑暗中,祁景睁开了眼睛,那两只眼珠透着寒凉的微光。

“你是穷奇。”他忽然说,用肯定的语气。

李团结并无迟疑,懒洋洋道:“我说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祁景:“为什么?”

李团结笑了笑:“没有为什么。”

祁景微微攥紧了掌心,被子都被他揪住紧密的褶皱来,在他身后,江隐在睡梦中也皱起了眉头。

月光下,一个男人的脸凭空浮现了出来。这张脸下面空荡无凭依,和床沿平行,正对着祁景,虽然眉目俊美至极,仍透出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来。

祁景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恶趣味,就听那张脸吐出话来:“祁景,我知道你现在有满肚子的疑惑,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是一体的话不假,这里,”又有一只手浮现出来,指了指他的胸膛,“我们的魂魄是交融的。”

祁景沉默半晌,忽然默道:“六十年前,四凶兽被一个叫齐流木的道士斩杀。”

“你在那时被杀的只剩魂魄残片,蛰伏许久积蓄力量,终于强行入住我现在的身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这样吗?”

李团结用一双诡谲莫测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否认:“我从你出生起就在了。”

祁景:“那就是没错了。你我不过是夺舍不成与被夺舍的关系,别说的那么恶心。”他心里暗忖,江隐的话不错,穷奇毕竟是外来人,在他这具身体里待久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再或者慢慢把他同化,也够他受的。

思及此,他再次说:“你也算个上古大妖了,我不信你就甘心屈就在我这具身体里。你就不想出来吗?”

李团结说:“想,当然想了。这也要你肯帮我才行。”

祁景问:“怎么帮?”

李团结微微一笑:“你当他们为什么都在找那几块破砖头?”

事情涉及江隐,祁景瞳孔微缩,正是几秒钟也等得心焦的节骨眼,李团结忽然住了口,看了眼他身后,那张脸就烟雾一般化去了。

祁景没想到他这么不地道,在这关头吊人胃口,刚要发作,就听到身后一声细微的响动。

他猛地回转身去,就见江隐睡得很不安稳的样子,眉头纠结成一团,死死咬着牙,从牙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极为痛苦和压抑的低、吟。

祁景一摸他额头就是大吃一惊,不仅汗意涔涔,还摸到了一手滚烫,火烧一般。

他从没见过江隐这个样子,好像什么急病发作,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摇着他急道:“江隐,醒醒!醒醒!”

.......

那边,江隐在做一个多年来反反复复,早已烂熟于心的噩梦。

梦里,他身量尚且矮小,行走在烟雨蒙蒙的江南小镇中,青砖黛瓦,滑脚难走的亮石板路,油腻腻的青苔,带着霉斑的白墙。

一切都那样熟悉,他的师傅在前面大步走着,背着一身的耍把式的家伙事小玩意,灰不溜秋的大包袱叮叮当当,将那原本宽厚挺直的身板衬的有些繁琐佝偻。

活像个捡破烂的。那些女人们这样说他。

江隐人小腿短,小跑着追过去,叫了声:“师傅。”

他师傅并不应他,仍旧大步疾走,江隐越追,他越要把背影留给他,虽然早知道了故事的结局,梦中,江隐还是锲而不舍的,一次又一次追过去。

“师傅,等等我!”

男人充耳不闻,步子越走越快。他腰间松垮的布包边缘露出一角灰扑扑的色彩,砖头方方正正,在里面磨蹭碰撞。

最终,江隐还是没能追上他。

师傅消失在了烟雾迷蒙的巷子尽头,江隐停下脚步,支着膝盖,大口的喘气。

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江隐现实中的意识游离在这一切外,他等着又一次夜半时分冰凉刺骨的惊醒,这次却不一样。

有什么拉着他的脚步,疲惫的踏过青石板,走过发黄发旧的不正常的矮墙,走到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他感到天气变了,环境变了,连时间都变了。

房间里很黑,只有一盏煤油灯发着豆大的光亮,老式的那种又长又笨,漆成暗绿色的桌上伏着一个人,聚精会神的提笔画着什么。

许久,笔终于停了,那人也吐出一口气来。

他拿起手边的大搪瓷缸喝了口水,仿佛是感觉到了一道目光的注视,忽然抬起了头,向这边看来。

江隐微微一惊。

这是一张他从来没见过的脸。

“.....江隐!江隐!”

焦急的呼唤好像从水面上传来,远远的发着闷,听得不甚清晰。好像有只手把他从水底捞了上来,那声音才真正进到耳朵里。

一股从今夜开始,就一直扰人心神,让他焦躁难安的气息,就这样直白的扑面而来,江隐慢慢睁开了眼。

他身上全是虚汗,眼神失焦,祁景原本急得要去叫医生了,见他醒了,终于松下口气来,谁料一见他这样子,一口气没下来又提了上来。

他拍拍江隐汗湿的脸,试探道:“你怎么了?”

江隐不答,眼神好像有了焦距,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祁景有点急,还是按捺下来,耐心又温柔的问他:“能听得到我说话吗?江隐....江隐?你听得到就回我句话行不行,嗯一声也行,啊?”

江隐的眼角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经过了兵荒马乱的一夜,加上连绵不绝的噩梦的骚扰,让他的自制力一度下降到了最低点。

让他坐卧难安,日渐虚弱的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饥饿。

剧烈的饥饿感折磨着他,甚至到了疼痛的地步,他察觉到自己拉弓时手都在抖,如果不是祁景,也许就在今晚,连余老四都能轻易打败他。

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忍耐力去粉饰太平,和祁景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丝气息,每一次肢体接触,江隐都会牙根发紧,手脚虚软到想跪倒在地。

可他知道一旦放下了那层枷锁,他全身的机能将怎样在一瞬间迅速发动,像饿到濒死野兽一样,只靠本能就能把面前这个人拆吃入骨,整个撕碎。

他克制到发疯。

祁景浑然不觉,还在絮絮低语,甚至用手掌拍着他的背:“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了没事了,没什么可怕的,我在.....”

肢体的接触,香甜的气息,好似能聊以慰藉,带来的却是更大的空虚,更难填的欲壑。

这不怪他。江隐着了魔似的想。

他警告过他离远一点的,是他非要凑过来。

不怪我。

他自找的。

唇齿麻木的相碰,江隐喃喃道:“我说过的。”

祁景听清了,却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待要再询问,却忽然感到一阵大力钳住了他的肩膀,一阵天旋地转后,脊背重重撞上了柔软的大床。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