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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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手掌,被按住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

周晋珩屏住呼吸,对方的一个细微的反应也不敢错过,沉寂许久的心脏开始欢快跳动,他上前半步,用干哑的嗓音做最后的确认:“晖晖,是你吗?”

被他按住的人似乎呆住了,半晌后才眨了几下眼睛,随着睫毛的扇动,眼中的慌乱跟着消散大半,仿佛刚才的惊惶失措根本没有存在过,是周晋珩错看了。

他摇了下头,接着又摇了一下,然后缩着肩膀后退,试图从周晋珩的桎梏中抽身。

这个反应让周晋珩心中刚蹿起的一簇火苗登时被浇熄。

他不死心,再次抬起手,不管不顾地要去扯那人脸上的口罩,没承想一直默不作声的人突然剧烈反抗,扭动身体拼命挣扎,奈何力气相差太大,只抽出一条胳膊。

他立刻抬手遮面,掌心压在口罩上,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抗拒周晋珩的触碰:“我……我不是。”

隔着口罩的声音发闷,周晋珩也没来得及细听,注意力全被那只抬起的手吸引过去。

那是画画的人惯用的右手,手背干净五指细长,没有丝毫被烫伤过的痕迹。

氛围安静的画展上,一段没引起多少人注意的小插曲悄无声息地收场。

杨成轩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还是搞不懂周晋珩发的哪门子疯,对他最近的异常举动也产生些许不耐:“答应好好看画展的是你,跑这儿来发疯的也是你,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死了个人嘛,你从前不是巴不得他……”

一旁的方宥清反应快,碰了杨成轩一下,用眼神示意他别说了。

“是我考虑不周,在这种情况下请你来看画展,还以为能让你心情好点儿。”方宥清对周晋珩道,“不如你们俩先回去吧,这里有几幅会放到市美术馆长期展出,到时候再看也是一样的。”

走出场馆,坐上车,杨成轩边发动车子边打电话,得知之前说的朋友也因故提前离场了,捶了一下方向盘,骂道:“这都什么事儿。”

车子行到半路,烦躁被冷风吹散些许,又跟坐在副驾的周晋珩搭话:“疯少爷,咱们接下来是去泡吧还是去泡吧还是去泡吧啊?”

周晋珩自打出来就一言不发,这会儿回过神来,也只淡淡应答一句:“机场。”

杨成轩不敢相信:“又回S市?”

周晋珩“嗯”了一声。

恰逢红灯,杨成轩扭身看着周晋珩,不解道:“等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看你正常工作吃饭睡觉,还以为一切回归正轨了,谁知道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路上随便逮着一个就要往家带……不是吧,先前是谁跟我说等经济独立就立刻解除婚约,跟那傻子老死不相往来?他的死又不是你的责任,不然就算你们家有通天的本事你也得进去走一遭,现在你这个样儿我真看不明白,是碰上什么脏东西,还是被下了降头?”

周晋珩掀了下眼皮:“没有。”

说了半天就得来两个字的回应,火气噌地冒上来,杨成轩气得头昏脑涨:“得,机场别去了,我先带你去庙里烧柱香驱驱邪吧。”

生了会儿气,杨成轩扭头见周晋珩还是呆坐在那儿默不作声,不知怎么的,忽而想起那天他在电话里说想那个傻子,那是他俩认识以来,他第一次见周晋珩在旁人面前暴露脆弱。还有刚才在展厅里,周晋珩拉着那个人不肯松手时的明亮眼神,现下已经变成一潭死水,了无生机。

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杨成轩心头升起:“你不会……来真的吧?”

同样的话,四年前他也问过周晋珩。彼时的周晋珩把玩着手中的画笔,嘴角噙着一抹笑:“他来真的,我就来真的。”

而现在,那些神采奕奕、自信张扬,在他身上统统找不见了。

视线落在虚空的一点,周晋珩面目平静地回答已经过了时效的问题:“他的死,是我的责任。”

剧组给了两个星期的假,周晋珩拖到最后一天才回了趟家。

回的是位于S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周家大宅,因为好久没回来,路都记不太清,七拐八拐地开进院子里,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围坐在桌前准备用餐。

“哥,坐我这里!”

妹妹周瑾悦看见他就伸长脖子向他招手,若不是周骅荣在,她可能直接站起来冲到门口迎接了。

周骅荣面色不豫地清了清嗓子,摆谱道:“还知道回来?”

周晋珩慢吞吞地换了鞋,脱掉外套扔在沙发上,顶着一张伤痕未消的脸走进餐厅,在周瑾悦旁边坐下,一声不吭地拿碗吃饭。

他越是这样行不苟合,越是让周骅荣觉得被忤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斥道:“你这什么态度?把家当旅馆,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周晋珩给周瑾悦盛了碗汤,叮嘱妹妹先喝口汤暖胃之后,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你叫我回来的。”

周骅荣哼了一声:“再不把你叫回来,你在外头干的蠢事都快把我的脸丢尽了。”

接下来横竖不过一些老生常谈的数落,“好好给你在公司安排个职位不要非要出去抛头露面”“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还把自己搞得浑身是伤”……起初边骂边劝还算客气,周晋珩左耳进右耳出也不放心上,后来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提到易晖,气氛陡然变了。

“本来想着等到你满二十二岁,就去把证领了,到时候在S市再风风光光办一场婚礼,可惜小晖这孩子福薄。”

周骅荣说着叹了口气,表情沉痛,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去了,还以为他真心在为这段夭折的良缘惋惜。

周晋珩见惯了他做表面功夫,只想冷笑:“现在想办婚礼昭告天下也不是不行。”

周骅荣登时横眉竖眼:“胡说!”

“冥婚什么的不是你提的吗?”周晋珩继续顶撞,“我找人问过了,真有专门的机构办这种婚礼,价钱也不算贵。”

周骅荣猛地拍了下桌子:“混账,满嘴胡言!活人跟死人怎么能结婚?再说你和他还没公证,最多算取消婚约,什么离婚、丧偶,统统都在放屁!”

外界的讨论声总会传到耳朵里,连周晋珩都听了不少,只不过他不在意,也不想听。

过了一会儿,周骅荣冷静下来,自觉刚才失态,主动放低姿态道:“爸爸知道你在说气话,当年让你跟易晖在一起,委屈你了。”

周晋珩仿佛没在听,自顾自喝汤吃饭。

一家人都坐在席上,得不到回应让周骅荣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可他这回把周晋珩叫回来是有话要说,还是压着脾气尽量平和地说:“眼下婚约自动解除了,外面也没多少人知道,过一阵子就没人会提起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周晋珩仍是不搭理,眼帘低垂,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见他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应,周骅荣继续道:“家里最近在跟谭氏企业合作,他们家有个小儿子,跟你年纪相当,刚从国外念完书回来。”

周骅荣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他自认铺垫得当,周晋珩就算起先有抵触情绪,也不会蛮横地抗争到底。毕竟有筹码在他手上,当年跟易家的联姻他不也乖乖接受了?

说到这里,周骅荣心中底气更足:“那孩子我见过,长得好,人也聪明,跟易晖不一样……”

话没说完,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周晋珩把自己面前的餐具扫到地上,一时间碗盘破碎的尖锐声响刺得人耳膜作痛。

没有留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周晋珩腾地站了起来,双手扣住餐桌边缘,双臂上抬,摆出要掀桌的动作,放在圆桌正中央的汤碗在倾斜下歪倒,汤水稀里哗啦洒在桌子上,若不是周骅荣躲得快,差点淋个满身。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周瑾悦尖叫着躲开,对面的周骅荣又惊又怒,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发什么疯?”

周晋珩面上不动声色,唯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他牙关紧咬,抬着桌子的小臂肌肉紧绷,青筋根根凸起,似是使了很大的力气,只消稍稍一抬,这百十斤重的大理石桌板就要轰然翻倒。

顾忌妹妹在场,周晋珩最终还是将这突然爆发的怒火压了回去。

“是易晖跟他们不一样,”他动了动僵硬的腮帮,上下牙因为咬得太狠咯吱作响,“没有人能代替他。”

一顿饭闹得兵荒马乱。

周骅荣火冒三丈,到处找家伙扬言要动家法,周晋珩生怕自己待下去会再度失控,扭头便往外走。

缓过神来的周瑾悦追出来,拉着周晋珩的胳膊劝他回去:“哥你的手还在流血,先进去包扎一下吧。”

经她提醒,周晋珩低头去看,才发现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近两寸长的口子,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地,可能是刚才发疯的时候被碎瓷片划的。

他盯着看了片刻,抬起手随便在另一边袖子上抹了几下:“没事了,你进去吧。”

周瑾悦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从刚才到现在的一番动静吓得她眼圈都红了:“哥你怎么回事啊,我刚回来你就这样……”

周晋珩苦笑,不止一个人这么问了,他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回来。”嘴上还是要安慰比自己小许多的妹妹,“我还有工作,你先进去吧,我有段时间没回家,妈妈的房间就交给你收拾了。”

周瑾悦点点头,吸着鼻子道:“我知道,知道哥对那个傻子不是完全没有感情,可是他已经死了,你还活着啊,生活总要继续,妈妈在天上也不想看见你这样,你快打起精神来,不要让我们操心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妹妹用如此拙劣的方法安慰,周晋珩觉得荒唐可笑的同时,心中漫起铺天盖地的悲凉。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轻视和作践,易晖的存在何至于这样微弱这样渺小,小到他为自己丧了命,也只从旁人口中得到几句不痛不痒的唏嘘。

他明明那样努力地生活过,鲜活地存在过,如今甚至霸占了他全部心神,让他变得魂不守舍、疯疯癫癫,身体上的痛都可以感觉不到。

他比谁都清楚,别人的态度都取决于他的态度,但凡他对易晖好一点,一丁点就好,哪怕只是在餐桌上随手给他盛过一碗汤,也没人敢那样漠视他。

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是他亲手把易晖推入地狱,然后冷眼旁观,弃他于不顾。

临走前,周晋珩不忘纠正妹妹对易晖的称呼:“他不傻,以后不要叫他‘傻子’。”

周瑾悦不明白:“那叫什么呀?”

这个问题把周晋珩自己难住了。不过只愣了须臾,他一直绷着的面部就松弛下来,露出这些天来唯一能称得上柔和的表情:“叫嫂子。我是你哥哥,他就是你的嫂子。”

周晋珩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等同于赎罪,他只知道自己想这么做,想给易晖一个名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外宣扬的名分。

他把手机上易晖的电话号码从“灰灰”改成了“老婆”,又嫌默认排序靠后,学易晖在前面加了个“a”。这个他在那三年间一直羞于启齿的称呼,现在竟可以毫无障碍地挂在嘴上,摆在明面上。

周晋珩觉得这样挺好的,别人都当他是疯子,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认真,就够了。

回剧组那天,坐在候机室里,他又把易晖的朋友圈翻了一遍。从前他们很少联系,就算联系也用电话或者短信,周晋珩也是近几天才想起易晖还有这么个微信号。

大概是把朋友圈当成自己的私密空间,易晖什么都往里面发。

“做了一个大蛋糕等老公回来过生日!”

“老公明天就要回家啦我下午要去超市买东西!”

“老公今天又在电视上跟别人亲亲了晖晖好难过……”

“昨天晚上跟老公做游戏了今天起不来床[哭]”

“不过还是好喜欢跟老公做游戏哦……”

诸如此类,第一次看的时候,周晋珩反应半天,才弄明白他说的“做游戏”指的是做爱。

逐条看完后,周晋珩闭了闭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

易晖给他留下的东西那么多,可他还是怕不省着点,以后就没有了。

再次拿起手机,界面跳转回朋友圈首页,最新动态来自杨成轩。

想起上次不欢而散后好几天没联系,周晋珩打算借此跟他打声招呼,顺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让他不要再自作主张给自己和方宥清牵红线。

下滑时手指无意间触到其中一张图片,是杨成轩晒出的多幅画中的一幅,放大在屏幕上的时候周晋珩瞟了一眼,只一眼,整个人就被定在那里不能动了。

伤假期间他几乎没有出门,把易晖留在家里的画翻了又翻、看了又看,还亲手给其中几幅裱了画框,因此对易晖的笔法和画风熟悉到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何况上面画的还是自己。

周晋珩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拨通的电话,拿到这幅画的作者的信息,并且得知这幅画正是那场名为“破晓”的主题绘画比赛中获得金奖的作品之一,曾在首都美术馆刚收官不久的画展上挂过不到一个小时,最后因作者不愿意展出,被作者付违约金后亲自取回。

隔着屏幕抚摸这幅画,周晋珩脑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抽自己一巴掌,问问自己当时是不是瞎了,那么大一幅画挂在墙上都没看到。

接踵而来的便是难以抑制的、近乎疯狂的兴奋。

脑中不断回放画展当天的场景,那些他万分熟悉的小动作,那双他看过许多次的眼睛。周晋珩被汹涌的狂喜包围,他从来不知道失而复得竟比死而复生的冲击更大、更强烈,如同灭顶一般。

绝处逢生让他浑身战栗,消失已久的希望和信心重新回到身上。

我就知道没有看错,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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