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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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婆耆, 你心里的业障太深了。”

“你要学会放下,放下了,自然也就不会痛苦了。”

“——你再也不是我的儿子了。”

“离开丘檀, 走的越远越好。”

“——不要再回来。”

各种声音就像是潮汐一样, 午夜梦回的时候, 跟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狠狠拍打着入梦者的心脏。

荣枯再次醒过来的时候, 浑身都被汗水给浸湿了。

他看了一眼外头的月色, 惊觉自己其实睡了还没有满三个时辰, 他现在浑身都像是被盐水过了一番那样, 连嘴唇都有些苍白。

于是荣枯做起来, 从水壶里浇了一点水在铜盆里稍微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和光溜溜的头, 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盘腿坐在床榻上敲起了木鱼。

木鱼的“笃笃”声中,他的心跳逐渐平稳了下来。

李安然在白天的那一个问题,唤醒了他努力压在心底的梦魇, 令他当夜便噩梦连连。

他远比李安然想得了解她,就在她询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被篡逆的丘檀王室之后的时候, 荣枯就已经明白, 自己在她眼里, 多出了比修整菩提更大的价值。

——比如,借着“复国”的名义,出兵丘檀和高昌,将整个西域同大食、贵霜、天竺,乃至于更远的地方贸易的走廊全数拿下, 握在大周的手上。

至于“复国”——以李安然的性格, 到了她手上地, 这块地又肥沃而丰饶,你还能指望她吐出来不成。

然而,这又是他唯一能回到丘檀的机会。

他当初离开丘檀的时候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对于这片土地并没有多么熟悉、深厚的情感。

早慧的他唯一记得的,只有父亲的枉死,以及母亲的眼泪。

以及事到如今,他只不过是有一次面对了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他并没有像是师父所期望的那样,放下一切,修得罗汉,将一切藏起来,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并不叫“大彻大悟”,这只是逃避而已。

由是,羞惭填满了他的心房,令他不敢抬起头来,再看一眼那皎洁的明月。

像是要平复收紧的心脏一样,诵经声逐渐变大起来。

再仔细听,却是不合时宜的《地藏经》。

……

李安然这一觉睡得倒很香甜,荣枯老实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倒是解除了她心中萦绕已久的疑惑。

翠巧听到她起床的声音,连忙掀开隔开耳房的纱帘走进李安然的卧室,要伺候她起来更衣梳妆,却看见李安然歪在床上,一头长发披散着,身后堆着几个枕头靠得更舒服一些。

她似乎正在出神思考什么,并没有打算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想法。

于是翠巧在边上安静得等候着。

她这段时间不用再在文承翰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于是又开开心心地回去做李安然的侍女了。

李安然在想荣枯。

她在想当初若是丘檀没有发生将军篡位的事情,荣枯应该会在丘檀出生长大,未必会成为现在的“荣枯上师”。

她忍不住开始如果他没有成为和尚,自己是否会在丘檀抵御大周军队的队伍里见到他。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她单手拖着下巴,眼神略略有些迷离,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像是自嘲一样“呵”地笑了一声。

高昌、丘檀,不仅自己盛产黄金,土地肥沃,气候多变,更是横亘在大食、贵霜的商道之上两头收税。

同时,他们也满足李安然想要的“那块土地”的条件。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安然的眼神变得冷酷了起来,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又成所有人眼中那个善于经营,眼角眉梢永远带着笑的妩媚女子,变成了昔日那个以铁骑碾碎东胡、回鹘的战神——又或者说,其实她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别人时常看到她笑,便以为她变得柔软了罢了。

若是真的在战场上见到荣枯……他估计会死吧。

李安然并不是不用降将,甚至之前跟着自己征战东胡的将军高长生就是淳维的降将。但是荣枯的性格,他估计死也不会降的——

不对,自己想这个做什么呢?

李安然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事实是事实,假想是假想,既然事情已经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了,又何必去揣测那些没有来得及发生,将来也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呢?

她掀开被子做起来,翠巧连忙上前捧着茶碗伺候:“殿下?”

李安然接过茶碗,用盐水漱了一下口,笑道:“你等了多久?”

“也没等多久。”翠巧笑着伺候李安然梳头发,一边梳头一边道:“奴看殿下笑得高兴,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事?”

“也不算是好事。”李安然伸手托了托自己的发髻,“只是感叹命运无常罢了。对了,文承翰呢?”

翠巧道:“文刺史和崔御史一起出去了,说是文刺史要带崔御史去看看威州渔民延续至今的旧俗‘酬龙王’准备的怎么样了。”

威州开海境,放渔民捕鱼会从四月一直持续到七月,渔民捕鱼归来之后,就会在鱼市贩卖自己捕捞到的海货,也会自己带回家加工,送到更远的中原地区去,李安然在天京的时候,就曾经品尝过从威州上贡来的,上好的腌黄鱼——那滋味,真是如今叫她夸一夸,她还能说出一箩筐的溢美之词。

渔民认为海底有龙王,掌管着天下水族,要把“龙王”手底下的水族给捞走,那得先把龙王爷的胡须给捋顺了,好好酬谢一番,保证出海风调雨顺、满满载着收获,安安全全、整整齐齐得回到家里。

虽然这些年海上有海匪肆虐,威州附近又有东夷、新罗、扶桑的小股流寇作乱,却依然挡不住渔民出海讨生活的决心。

“什么?这么好玩的事,为什么不叫我啊。”李安然抓过翠巧递上来的粗面馒头,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米汤,瞪大了眼。

“殿下睡得香甜,他们两个只睡了两个时辰,丑时就拿着腰牌出发了,夜禁都拦不住呢。”翠巧嘴里说着,手上伺候李安然的动作却没丝毫慢下来,不一会便伺候宁王殿下穿戴完毕,上好了妆。

李安然道:“如今去还来得及吗?”

翠巧道:“奴婢备好车马了,就等殿下您发话呢。”

这下李安然高兴了,伸手拍了翠巧一下:“贴心。”

她之前把荣枯说的那几个做过水匪,却护送他来到威州的人秘密提了出来,丢给了蓝情。

这些人是威州本地人,又做了几年水匪,身上的匪气很重,这一点是装也装不过的,横竖从圣旨到达威州,到工部开始新建船厂,再到水师战船下海,都需要时间,她干脆将这几个人都丢给了蓝情。

蓝情是高昌奴,他的外貌太过显眼,生的又好看,自然不适合作为细作营派出去做事的一线细作,所以他一直都是以博闻强记,心思细腻而留在细作营天字部作为书吏收归档案,负责刑讯逼供等等的活。

当然,新人进入细作营,第一个要接受的,就是来自蓝情的训练和考验。

李安然打算让这三个人潜入附近知名的海匪大帮派,这些人连理由都很好找,文承翰剿灭水匪,他们被冲散了没有去处自然要寻新的匪首依附。

这三个人她都在被提出来的时候看过一眼,其中一个叫冯小五的,身高九尺,身材壮硕,力气又大,可以和赤旗军陌刀队的那群汉子相媲美了。

加上他又识水性,倒是个可造之材。

但是他目前似乎只想剃了头发跟荣枯出家做和尚,男子汉大丈夫,当什么和尚,当水师官兵啊!

李安然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荣枯从客房里刨出来,一并带去看“酬龙王”。

至于荣枯满嘴说得什么“此乃外道,出家人不当以享乐心观之”,李安然只当他是昨晚没睡好,想窝在被窝里补一觉。

果不其然,荣枯一上了马车,就盘腿打坐,闭着眼睛像是陷入了假寐。

翠巧小声道:“殿下,法师他……昨晚上没睡好。”她入夜机敏,晚上听到了荣枯念经的声音,嫌弃烦便起来将窗户关了个严实。

李安然笑道:“无妨,让他睡吧,等到了地再把他叫醒。你来了这么久,先和我说说‘酬龙王’是个什么样?”

翠巧笑道:“渔民‘酬龙王’是敬鬼神,谢天地,是黎民百姓在诸多未测之中,依然保有一份美好的希冀之情——这是文刺史说的,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李安然的笑容促狭了起来:“我哪问你这个了。”她伸手在翠巧的脸上掐了一把,“不过,他说的确实对。”

李安然对于鬼神之事,向来是不信的,翠巧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求神拜佛,文承翰其实也有些不信,但是比起李安然,他更像是笃行圣人所说的“敬鬼神而远之”。

翠巧想起文承翰曾经评价渔民们“酬龙王”的祭典,道:“这世上,真的会有神保佑求他、拜他的人吗?”

李安然撑着脸看着假寐的荣枯出神,听到翠巧这么说,便“哼”一声笑了出来。

“孤不信,就没有。”

真真一派桀骜。

只是当她们一行人到达酬龙王的“丰登岩”的时候,正好看见满头大汗,袖子也撕破了一块的文承翰冲出了人群。

“大殿下,大殿下不好了,崔御史……崔御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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