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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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晚自习,麦阳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时不时突发的喷嚏,被叫进了办公室。

电脑屏上显示着班级月考成绩,红黑交错,他一眼看过去,就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被加粗染红的数学成绩——

92分。

班主任把鼠标移向数学一栏,亲切和蔼地说:“哎,阳春啊,这次来不要有压力,我主要就是想找你聊聊天,听听你的心声。”

麦阳春乖乖地点头。

“你看啊,你数学这次不是很理想,只高了及格线两分,但是成绩还在我们班第十三名。”班主任点了一下鼠标,“我观察过很多次了,你的数学刚开始还可以,但是最近一直徘徊在这个水平,我想说,如果你的数学能提升,总分会不会更高呢?”

麦阳春憋了憋,还是忍不住小声说:“老师,数学我学不好。”

“哎,这是文科生的通病。”班主任点点头,语重心长,“但是不去尝试怎么知道呢,你说对不对?有困难,就要去克服,不能逃避。你其他科的成绩都很不错,可以稳住你的排名,但是你的数学没有优势还拖后腿,所以你先把数学给我搞好了,就专心给我攻克数学这一科。”

这是所有老师的通病。面对成绩不理想的学生,总会认为是对方不够努力,着重强调99%的汗水,却忽略那1%的灵感。麦阳春有苦说不出地继续点头。

班主任看他这么配合,话也就慢慢多了起来,从根源到结果,都仔仔细细地给他分析了一遍,又提出了几点要求,话还没说完,麦阳春的眼眶就红了些许。

麦阳春恨自己不争气,上数学课连支笔都不敢捡,把自习节都花在练习题上,错题笔记做了厚厚一摞,居然还是得了这样让人失望的结局。他待数学如初恋,数学虐他千百遍,他又难过又不甘心,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听到和蔼慈爱的安慰,这下子他的故作坚强全然崩塌,情绪彻底爆发开来,金豆豆噼里啪啦猛掉。

班主任正手足无措地给他递纸巾,办公室门就被敲响了。

“啊,新桐?”班主任看向来人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让你这时候来了。材料带来了?”

麦阳春一听到这个名字,局促地抖了一下肩膀,把纸巾盖在脸上一顿胡擦。

太倒霉了吧!

这个人怎么会来这里?!

江新桐也明显看见他了,但没说什么,幽深的目光在他僵直的脊背和颤动的肩膀上滞留了一下,才走进来低声说:“带来了。”

班主任尴尬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麦阳春:“阳春,呃,不如你先在旁边等等?”对方哭成这个样子,眼睛都肿起来了,哭嗝儿也停不下来,估计也不好意思回教室。

他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背对江新桐站着。

班主任接过资料,开始一丝不苟地看起来,生怕出了纰漏,分不出心来去关注其余两人。

麦阳春的情绪慢慢缓过来,还是本能地抽着鼻子,小声地打嗝儿。本来哭就是一件让他倍感窘迫的事情,此刻还有他不想看见的人站在斜后方,对方没有片刻偏移的视线让他如芒在背,做什么动作、呼吸该多轻都变得犹豫不决。

倏然,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他的后背。

麦阳春的脊背更加僵硬。

他觉得大脑和脸颊都异常热,热到能逼退空调吹出的冷风,对方顺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地上下轻抚,带有莫名悸动的眷恋与温存,久违,却又很熟悉。

耳边的空调运作声很大,翻页声也很分明,他只心如擂鼓。

两年前的夏天,办公室里空调风卷着空气清新剂的劣质柠檬香味拂过他湿润的鼻尖,有人轻声绕过正在抽噎的他,那人他认不真切,视觉与听觉都被眼泪浸得朦胧。

这个夏天,他又站在办公室里,冷风呼呼地吹,少年身上特有的薄荷般的清爽气息取代了柠檬味道,他因为倔强而强撑起的支骨被对方温和而轻缓地柔化。

两个画面仿佛交叠重合,那个少年的脸与声逐渐清晰起来,初遇的淡漠慢慢熔解、慢慢烟消云散、慢慢重塑成另一个模样,此刻在他身旁的人是耐心的、平和的、温柔又包容的。

是江新桐。

盛夏的傍晚,公交车闷热得让他分不清脸上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江新桐递给他一张纸巾,第一次露出揶揄又无奈的笑意:“麦阳春,我们才认识多久啊,你在我面前哭了三次。”

凉风习习的夜晚,月色动人,他跳着格子,江新桐牵着他含笑地说:“你没发现你每件事我都记着么?”

……是江新桐。

他忘记太多事了,江新桐也记得太多事了,多得让他有种恍惚的梦幻感。

喜欢是一起承担、一起分享,是溺爱和管束,是冲动与克制,是每一根帮他擦拭眼泪的手指,是每一句只为哄他的蠢话,是每一次压抑着雀跃的牵手,是每一个为冰释前嫌而让步的拥抱,是每一点珍重而迷恋的亲吻,是回家路上数过的每一个格子、斑驳在窗帘上的每一缕阳光、湮灭烟火的每一捧雪。

江新桐给他的一年光景,不止是欢喜,也是喜欢。

“新桐,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在麦阳春后背动作的手顿了顿,江新桐平静地点点头。

“这次机会很难得,希望你以后的路对得起现在的选择。”班主任叹了口气,不再强求,提起笔——

“别签。”

麦阳春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江新桐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对方不稳的气息:“……麦阳春?”

麦阳春深呼吸一口气,嘶哑着声音说:“别签!”到最后几乎带有轻微又脆弱的哭腔,僵直的脊背放松似的微微弯曲,他小声地重复说:“别签……”

江新桐敏感地抓住对方的手腕想要一看究竟,麦阳春却突然猛力挣脱,飞步逃离了现场。

班主任怔愣地看着门口,“怎么了……吗?”

江新桐忍耐下心里的不安与急躁,抿了抿嘴唇,来不及思考地微微鞠了一躬:“抱歉,老师,我需要再考虑几天。”

还是上课时间,一楼的长廊上空无一人。江新桐的心又冷又沉,他的脚步也从心地凌乱又急促,正在自习的人都好奇地投来视线,有些奇怪平日里风度翩翩的人怎么会失了仪态。

厕所,没有。

教室,没有。

楼道里的灯是昏暗的白,江新桐捏着手心,极力告诫自己要沉静下来,脚步一提就要踏上楼梯——

一声微小的抽泣。

“麦阳春?”

他猛然收回腿,四处打量。

楼梯下,角落里,藏着一团缩成小球的影子。

他吊着的心立马放下,对这人任性举动的怒气和担忧交织在一起,他的脸色甚至有些许严厉与暴戾,似乎是强迫性地捧起这个人的脸:“麦阳春——”

麦阳春的脸哭得通红,圆滚滚的眼睛向来黑白分明,此刻却布着令人心悸的血丝,咸涩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又从下巴滴落到衣服上,他小声压抑地哭,像是不小心落尽水里弄得一身湿的委屈奶猫。

“……别哭了。”江新桐的所有脾性立刻灰飞烟灭,他的心软成一滩水,连带着指尖都失了力气,“别哭好不好?你为什么难过,麦阳春,是因为我么?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好不好?……不要再不理我了,我好怕啊麦阳春……”

麦阳春的哭声终于绷不住地响出来,他的眼泪不要钱似的砸下来,江新桐只觉得心里密密麻麻的疼:“对不起、对不起……别哭了……”

他的声音喑哑几近难言,平时的风轻云淡、不矜不骄都无影无踪,宛如垂死挣扎的病兽,原本的磁性被碾磨粉碎似的,只能从喉咙里挤出艰涩又嘶哑的发音。

他小心又试探地倾身,将对方脸上的湿痕一点一点地轻轻亲吻干净,“别躲我、别怕我……”

麦阳春没有躲,吸着鼻子任对方亲,少有的乖顺与柔软,“对不起”不知道听到了多少遍,他感觉心里的难过与不安在慢慢被抚顺,才闷闷地抽噎说:“你……”

江新桐垂着眼睫,松了一口气,微微退开唇舌。

那种难以掌控的感觉、面临意外的无力感,让他迷茫失措,偏偏罪魁祸首永远都比他难过和委屈,他只觉得神经末梢都濒临绷断,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

不要再让麦阳春哭了。

怎样都好,不要再哭了。

但当麦阳春真的停止哭泣的时候,也就少了几分依赖,他克制住心里的失落与空荡,想要慢慢撑起身体——

“……你抱抱我。”

麦阳春的声音又哑又软,还带着可怜兮兮的鼻音,毫无旖旎可言,江新桐却忍不住颤了颤,拼命抑制住溢满的欣喜,强势地把人锁进怀里。

太阳一样的暖,棉花糖一样的甜。

原来拥抱也有味道。

江新桐示弱地把脸埋进对方的肩窝,低声说:“……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麦阳春吸了吸鼻子,闷闷说,“我只想要你别拒绝保送,你说了什么都答应我……”

江新桐眷恋地感受着他的气息,没有说话。

麦阳春说:“我会去z大。”

他的话音很轻,轻得很轻易地消散在空气里,又很重,重得江新桐的心跳迟缓。

“……你可以在清华等我。”麦阳春第一次,笨拙地把手搭上他的肩膀,不再迟疑地低声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不管是隔着多少公里。别再做傻事了,江新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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